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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康炳說:「陸老好學問,正是。」陸天膺說:「也有讀作墨字音的。這姓少見,說不定祖上也是個弄字弄畫的。」夜郎只是笑著,陸天膺也笑了一下,不再理會,與康炳又問起戲班的事。康炳拿出新買的煙絲讓老者抽,那小婦人就從後屋取了一竿三尺長的煙管來,康炳誇說了一番這麼長的,將煙絲掘了一丸按在那黃銅煙鍋裡,陸天膺便將嘴上的長胡分兩邊一掛,原來耳朵上早套有細鐵絲鉤,如掛蚊帳簾子,又劃了火柴插在煙丸上,把煙管一頭塞進口去吧吧地吸。夜郎正瞧得出奇,卻見一隻小得可愛的猴子忽地跳上陸天膺肩上,不覺啊了一聲。陸天膺說:

  「你沒見過這猴子吧?這叫墨猴,專養了磨墨的。」那墨猴賊溜溜閃著眼,理了理鬍子,又落在陸天膺手腕上,陸天膺咳嗽了一下,墨猴就張了口,接住了一點濃痰吃了。夜郎心想:真是個老占董,近八十高夀的人了,活得有滋有味的。便不覺惋惜了祝一鶴是在政途上白白地糟蹋了一生。康炳待陸天膺吃過兩鍋煙,問起符的事,陸天膺說:「江浙來了一幫古建築隊,翻修市中心的鐘樓的,這幾天老是請劉逸山去現場挽訣念咒的,我昨舊對他說了,再忙也要幫這個忙的,恐怕夜裡已畫好了符,喝罷茶咱去取就是。」話音未落,院子裡踉踉蹌蹌進來一個人,喊:「爹,爹,人找哩!」陸天膺變臉訓道:「又去爛喝了?!」

  那人道:「沒,沒??你來聞聞。」卻啊地嘔出一堆污穢,身子歪倒在臺階下的石子路上,一株君子蘭連盆壓碎了。夜郎和康炳忙去攙扶,小婦人忙出來跑過去拉動,那人卻甩手不理,小婦人落個沒趣,抽搐著後肩低首又進了屋去。陸天膺吼了一聲:「還不給我滾後去!」就又恢復了平靜,卸了耳邊的鐵鉤,理順鬍鬚,四平八穩去了院門口,立於半開的門邊與人說話,回來手裡拿一遝黃表紙條,對康炳說道:「劉先生托人把符送來了。你查查,二十四幅。」康炳看了,果然二十四幅,上邊用朱砂寫就的似字似畫的圖案,當下給陸天膺鞠躬致謝。陸天膺合睨微笑,步入錦屏後去。夜郎和康炳以為老者去取什麼東西,小婦人卻出來說:「先生到休息時問了,不能久陪,望諒望諒。」

  兩人出來,面面相覷,康炳說:「老頭能這樣,全是讓兒子壞了情緒。那是個癡傻貨,只有七成。人真是不可聰明透頂,一人占盡了家脈,後輩就不中了!」夜郎說:「那女的是老頭的什麼人?」康炳說:「聽說老頭喪了妻後娶了個年輕的,不知是不是她?瞧那傻兒子待她的脾氣,八成倒是了??老頭有的是錢,錢有了什麼樣的女人都有。」夜郎說:「只剩下我這沒錢的,甲男配丁女了。」康炳說:「你還彈嫌顏銘呀?!」夜郎不接話碴兒,說:「今日算是開了眼界,只遺憾未能親眼見到那個劉逸山,不知那又是何等人物!,』旁邊就有人輕聲叫「夜先生」。夜郎扭頭看了,卻是吳清樸,驚叫道:「呀,碰上你了!你也住在這胡口裡?」

  吳清樸說:「在前邊那條巷裡。剛才我去劉先生那兒,劉先生讓捎一些符給陸老前輩的,我陳見你在院裡,就專在這裡等你。真是山不轉水轉,那一夜尋得多辛苦,今日卻這般容易碰上!」夜郎說:「原來是你捎過來的符?你認識劉先生?」吳清樸說:「認識的,去開了個處方。」將一張紙拿出來,夜郎看了,上邊寫著:「用爛羊肉四兩,細切,加人參末一錢,白茯苓末一錢,大棗二個,黃芪五分,連同粳米三合以及精鹽二至三分一起煮粥。」夜郎說:「這是什麼處方?」吳清樸說:「我讓劉先生號脈,他說不用吃藥的,是藥三分毒的,就讓我食療,說這羊肉粥能治身體贏弱。」夜郎說:「劉先生還是個醫生?」吳清樸說:「他原本就是醫生,測字算卦念咒畫符那是暗中來的。」夜郎噢了一聲,羞於自己孤陋寡聞,又問:「幾時從西府考古回來的?」吳清樸說:「我還沒去哩。」苦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低首答道:「上次我沒給你說,我找了個朋友,就在平仄堡賓館做吧台工作,她硬要我停薪留職搞生意,我哪兒是做生意的料,可她心熱,非要依她不行。拿不定個主意了,她讓我求劉先生算算的。」

  夜郎說:「你也信這個?算得怎樣?」吳清樸說:「他讓我拈一個字來測測,我一時不知說什麼字好,忽然看見他家門上有銅打的鉚釘,就寫個『鉚』字,沒想寫到一半,筆沒水了,先生眉也皺起來,拿去細看,正有米蛾兒飛在紙上,他就笑了說:『若問生意,字裡有金旁最好,這生意是能發了財的。你這字體如鷺立,有孤單之嫌,而筆劃輕快,諸事還算通泰。寫字的時候,墨水不能斷的,墨斷有田土散之象,當時我皺眉,要決定勸你不停薪留職為好,卻後來飛來蟲子,這又是吉兆,心想你這人畢竟為貴,福可抵災,正可壓邪,生意仍是可做的。只是要防一點,鉚字一半為柳,柳又不全,柳不全者為敗柳,殘花敗柳為妓,莫有錢栽在妓女身上。?說完臉先紅了,嘿嘿地笑。夜郎說:「你要辦旅店還是歌舞廳?」吳清樸說:「辦飲食店的。」夜郎也笑了,說:「那這先生是先有個妓女??」卻不說了,駐腳凝聽起什麼。

  吳清樸問:「你說什麼?」夜郎說:「我說他是拉你充嫖客呀!你聽到了嗎,哪兒有音樂?」三人側耳來聽,又似乎沒有聲息,舉目四顧,周圍都是樓房,誰家的姑娘在陽臺上大聲銳叫:「八點半呀,不見不散呀——拜拜!」一家就傳出哭罵聲,有玻璃杯摔碎的響動,一隻紅色的高跟鞋從窗口飛出來,有麻將聲音,有喝酒劃拳聲音??康炳說:「哪裡有音樂?是前邊一家歌舞廳的卡拉OK吧。」遂就唱「愛你一萬年??溫柔同眠??」夜郎「噓」地一下,叫道:「你聽!」果然有幽怨蒼涼之音飄來,極遠又若極近,如雲也亦如水,足風標,多態度,立即使人高古孤獨。吳清樸說:「這是姜白石的《霓裳中序》。」

  夜郎說:「姜白石?」夜郎是讀過書的,書上講,南宋的姜白石是個詞曲家,極善推敲文字,斟酌聲律,有過十七首保存下來,可都是工尺譜,竟然有人能彈唱,而且就在這個城裡!夜郎驚奇起來,問吳清樸:「你怎麼識得是《霓裳中序》?」吳清樸說:「我表姐喜歡彈唱,多聽了幾次。」夜郎不知怎麼心怦地一跳,二股酥酥之氣從腿部躥向頭頂,於發旋處飄忽而去——要說什麼,又沒有說出口,側身靠在路旁的一株梧桐樹上,一段詞曲就又清清楚楚逮在耳裡:

  亭皋正望極,亂落江蓮歸未歸,多病卻無氣力。況紈扇漸疏,羅衣初索。流光過隙,歎杏粱雙燕如客。人何在?一簾淡月,仿佛照顏色。幽寂!亂蛩吟壁,動庾信清愁似織。沉思年少浪跡,笛裡關山,柳下坊陌。墜紅無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漂零久,而今何在?醉臥酒壚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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