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白夜 | 上頁 下頁 | |
一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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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炳點頭稱好,倒責怪這樣的貨怎不在外邊擺?掌櫃說:「世上抽煙的人一層,又有幾個真正抽煙的主兒?我一瞧你這煙斗,滿口的黑牙,眼神兒,才肯把你領進來。」康炳歡天喜地,買下一包,掌櫃用塑料紙包了,叮嚀回去裝在瓷罐裡陰晾著,康炳說「這個自然」,下得樓來。兩人出了市場,回頭正看那一面純木的高脊飛簷仿古牌樓門,一輛摩托猛地從一條窄巷沖著他們急拐彎兒,夜郎「啊」地叫了一聲,泥水倒濺了一身。康炳說:「撞著你了?」夜郎說:「撞沒撞著,倒想起一宗事了!」原來這條巷中段正是寬哥的住家處,夜郎忽然想起給吳清樸聯繫的事,就勸說康炳替他跑幾步路,去叫了寬哥出來見他。康炳說:「你們是哥兒弟兄,你怎麼不去?」夜郎說:「我怕我那嫂子的!」在耳邊嘰嘰咕咕說了許多,康炳就笑道:「咋能這樣當男人?我那老婆也是母老虎,可我卻是武松!」一晃一晃地去了。 汪寬家是中段四號樓西單元的一層中門,木板門沒有關,防盜門卻內鎖了。因為防盜門上的欄格上釘有紗網,屋裡發暗,傳出極響的鼾聲。康炳叫了兩下「寬哥」,沒有反應,臉貼紗網往裡看了,當廳的地上鋪有竹席,一個穿著寬裙的女人睡在那裡。康炳嚇了一跳,心想還有女人打鼾聲,而且這麼巨大!就退出幾步,又咳嗽又跺腳,喊寬哥。屋裡的鼾聲住了,問:「誰個?」康炳說:「我嘛!」防盜門開了,一個發如火焦的毛頭伸出來看了,立即縮回去,卻在說:「進來呀!」康炳進去,女人已在用梳子梳頭,左邊的半個臉上還印著竹席的人字紋,然後將一個壺的冷茶在杯裡倒了些汁,再添上新開水,端過來說寬哥不在,找他甚事?康炳就介紹說自己是寬哥的朋友,來說一件事的。寬嫂就說:「有緊事你去他單位找他,人家是共產黨的人,只在我這兒寄託著給吃給住,我們也是兩頭不見面的。他夜半一點兩點進門,我已經睡了;天明我上早班,人家還睡著。就是偶爾中午回來吃飯,和我也是沒話,只是脊背癢了要換藥才用得上我!」康炳說:「寬哥有病?」 寬嫂說:「這你不知道?他患了牛皮癬,先是在腿上,現在脊背上也全是,人又黑,真是黑蟒托生的。我說你瘋什麼,想當官哩還是想發財的,一天到黑跑得不停點,也不說好好住院去治病,整日幫了這個幫那個,落下什麼了?昨日我去商店,好衣服五顏六色的,咱喜歡來喜歡去,看看又放下,咱沒錢麼,只好去布匹批發市場買了一截布回來做。他回來一見櫃上放著布,倒說:是誰送咱的?我就氣上來一頓好罵:你倒想得好,誰送來的?鬼送來的!沒想想什麼時候人送過一條線?!他這人腦子越來越滲了水,二兩豬腦子!前邊那個巷裡有個吸大煙土的,吸讓他吸去,與咱屁事?可他為人家戒煙買藥呀,請中醫呀,聯繫去鄉下緩衝呀,最後是進了戒煙所,人家父母都不去看,他倒去。我和他吵,他說拯救人哩。我說你是毛主席?他說我是警察。哼哼,是警察!我說原來你還知道你只是個警察呀?!」 康炳說:「寬哥是優秀警察,那日我路過他們所,宣傳欄上有他的照片哩。」寬嫂說:「那頂吃頂喝?他每年拿回來幾張獎狀,還要貼在牆上,我說你少在牆上貼,那地方我還掛掛曆的!」寬嫂把地上的水壺提了往廚房走,一邊走一邊把幾件扔在沙發上的髒衣服揉一團拋向水龍頭下的木盆裡,同時腳一鉤,把一個殘破的搪瓷盆嵫啦啦鉤到櫃子下。說:「瞧這屋子,亂得還能插進腳嗎?他只是個糟蹋,我跟在後邊拾掇都拾掇不清!」又嘟噥別人家的房子都裝修了,他們家的牆三年也沒刷過,這家具是逐漸添置的,式樣不同,色調也不一樣,是難看吧,連夜郎來也說該統統換了。提起了夜郎,就說夜郎是個浪蕩鬼,百心不生,他竟然和夜郎好得狗皮襪子沒了反正!康炳聽得腦殼滿滿的,幾次想告辭,寬嫂越講氣越大,說:「我遲早要死在他手裡!」 康炳說:「那他不敢打你的?」寬嫂說:「他要打我也倒好了!他是死不做聲地來氣我,只有讓我罵他的份,從結婚到現在,他是天生的在罵聲中成長的坯子!」寬嫂說著,氣得胸脯一抖一抖的,康炳趕緊看了一下表,說:「哎呀,我怎麼忘了,某某約我給他打個電話的!」起身就告別。寬嫂說:「我這陣瞌睡才清醒了,你這麼急的,不等他啦?」康炳生怕她送出來又說個沒完沒了,一出樓道就說「改日我再來的」,小跑著先去了。 巷口裡夜郎等得發急,買吃了一碗鹵汁涼粉,見康炳一人過來,就問:「寬哥不在?」康炳點頭。夜郎就說:「人不在還耽擱這麼長時間?我以為你犧牲了!」康炳說:「我哪裡走得脫?他老婆說話沒個逗號,真可憐寬哥有這樣的老婆!」夜郎嘿嘿地笑了,就發感慨:人上世來如在旅途,最要緊的是伴侶,可是查查周圍,哪個是盡善盡美?上帝就會日弄人,一個哭的就給搭一個笑的來看熱鬧,人都給上帝做遊戲,做著遊戲痛苦,不做著也是痛苦,真正的愛情少則三年,多則十年就消滅了,剩下的只是整齊而乏味的日子!康炳突然神經兮兮地說:「聽說你以前也離過婚?」夜郎怔了一下,狠狠地說:「聽誰說的?」康炳倒沒了勇氣,看夜郎的臉色。夜郎沒有出聲,默默走一段路了,說出一句:「人要會勝利,也要會失敗。」康炳莫名其妙。 走進玄武巷,靠右一條拐來拐去的胡同,第三個四合院就是陸天膺家。陸天膺一頭銀髮,半胸美髯,已經坐在廳裡喝茶等客。夜郎早知道畫虎出名的陸天膺,祝一鶴房裡也曾掛著一幅他的下山虎的,今日見了,果然威嚴,心先怯了半截,招呼入座後只是老實不動,聽康炳與老者寒暄。不一會兒,錦屏後閃出一個女人,三十出頭光景,也不知是陸翁的年少嬌妻還是保姆,木漆盤上端著兩杯龍井清茶。夜郎接了茶,不敢往臉上去看,只瞧了那一雙腳沒有穿襪子,瘦瘦溜溜蹬著一雙平跟船形皮鞋,露著三個腳趾根兒。便聽陸天膺問道:「這位年輕人貴姓?」康炳說:「黑郎。」陸天膺說:「不是黑字,是夜字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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