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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便拿牙籤插了一點臭豆腐在嘴裡,很響地吮吮,喝一口酒,說:「老兄,你就口菜才香哩!我倒不是成心嗇的,常想著幾時買他一箱啤酒回來,把我灌醉,也把你灌醉,讓我享一享喝醉了是什麼樣個福!可去買啤酒的時候由不得想到家裡,老娘和我是分了家,老人家糧還湊合著不缺,錢卻緊得要命,三個月才吃一斤鹽的,我就捨不得買了。」夜郎說:「小李還是孝子,那今日就捨得了?」小李的三角眼翻著白,撩起髒兮兮的紅方格衫子一邊擦油汗臉,一邊得意了,說他今日是賺了錢了,販了一三輪車的黃豆芽去某某大學,學校伙食科長和他捏碼子,豆芽菜一般是一元錢一斤,科長付給一元一角五分,一斤多出一角五分,販了二百斤是多出了三十元,科長要回扣,讓買二十五元一條的「金鳳」煙,買就買吧,為了以後長期合作,他也將餘下的五元錢買酒來喝了。

  夜郎便再沒喝他的酒,看著他喝畢了,重新包好還有一半的臭豆腐塊,又放好了可以賣錢的空酒瓶,才說出約他打麻將。小李當然十分高興,主動地將他的那張方桌搬過來,還把一口茶垢極厚的大瓷缸泡滿了磚茶端著。兩人鋪展了臺布,壘好了牌,小李就狼一樣地吼叫樓下的五順,待到五順接了話頭,又鬼兮兮地說:「老兄,你今日不得贏哩。」夜郎說:「等著瞧吧,你今日菜錢是多少,我今日就收取多少,打你個裸體來!」小李說:「情場上得意,牌場上失意,你和顏銘又那個上了!」他拿兩個指頭往一塊碰。夜郎說:

  「扯毽淡!」小李說:「你把你那床也支穩點麼。五順——你他娘的是什麼官員嗎?成三番五次地請你!夜郎你成夜折騰,我也得成夜睡不成,我這是給你當警衛員哩麼?」夜郎說:「我睡不著覺也不准翻身了?!」小李說:「那算我想邪了。」樓梯Fl就響起撲遝撲遝的趿鞋聲,五順頭在那裡一冒,小李就說:「瞧你那個蔫勁,昨晚又到火車站吃野食了?」五順說:「我有那份賊心還沒那個賊膽,有那賊膽也沒個賊力氣!你沒見我這幾天拉肚子嗎?把他的,咱個子不長外什麼都長了,一包黃連素先頭是二三角錢的,現在怎麼著,三元五!收一天破爛等於一包藥,誰還知道是真藥假藥?」小李說:「我也不借你,哭甚窮?

  你偷一個下水道井蓋就是多少錢?!」五順倒變了臉:

  「誰偷井蓋了?」小李說:「我也不去派出所報你的案!你去請房主來,叫你贏幾把,你也好有些錢去吃藥!」五順說:「我哪一次不是給你們送的?夜哥怕是又來領工資了!」五順下樓請房主,小李又在說顏銘的腿長,他從來沒有見過那麼長腿的女人,說不定是鶴變的。再要擠眉弄眼說什麼,五順已上來回復:房主不在,女主人在屋裡應了馬上就上來的。

  三個人坐下來等,先丟點子定了東西南北方位,又宣佈了幾條規定,各人都把錢數點了,女主人還沒有上來。世上最想念的人,差不多就是麻將桌上的三缺一了,平日裡,他們夫婦一分一厘計較房錢、電錢、水錢,該他們找錢了,五分以下就舍,該房客掏錢了,多一分卻要上進,憑家傳的這一塊地皮蓋了房外租,就詠遠不勞而獲,肥得流油似的,可現在突然覺得這個女人是那樣可愛和重要,猜想她是在屋裡與人又做什麼黑道兒生意了嗎?小李和五順是已經懷疑她家在販毒的,莫非又是什麼人來取貨款,或是發生了危險要堵她的口,會不會被人用繩索捆了,拿血刀子捅了?還是來了情人,關了門在那裡忙的?直等得這幾個人心急如焚,樓下那間正房,雙扉門吱兒砰的兩聲,五順伸頭往下看,女人頭髮上掛著長柄木梳,卻慢慢騰騰往樓梯後邊的廁所裡去,然後從廁所又返回屋去,罵罵咧咧五順拉肚子把糞噴到廁所牆上,才上得樓來。五順說:「甭罵了,甭罵了,今日這麼漂亮的人說粗話影響形象哩!」

  女人說:「你又笑我胖嗎?給你說哩,我年輕時仍是走到哪裡亮到哪裡的!」五順說:「今日真的漂亮,腰身不胖,奶子越發胖了。」女人哼了一聲,竟從胸前奶罩裡抓出一把錢來說:「五順,老娘今日就拿這些陪你!」四人碼牌開張。正到了三家聽牌,按倒了十七頁,開始摸著要自扣,院門的鐵環拍響,似乎有人進來,一直在院裡殺雞燙毛的禿子在喊:「夜郎,夜郎!」夜郎低聲說:「都不吱聲。」小李說:「怕是誰要找你的。」夜郎說:「誰來也不讓位,換人如換刀,只能在旁邊『下魚』。」不一會兒,禿子走上來,悄聲說:「夜郎,有人找你的。」夜郎說:「就你嘴長!就說我不在!」禿子說:「我也這麼說的,可人家好像有急事,你去看看,我替你摸幾圈。」五順說:「你好好殺你的病病雞去,晚上別誤了賣燒雞。」話未落,樓梯上卻走上來康炳,罵道:「夜郎,我還以為顏銘在這裡你不出門,原來『搬磚』哩!班主到處尋你,你倒躲著不見?!」夜郎站起來還在摸牌,沒有摸中,讓禿子替了位,拉康炳到過道裡。

  夜郎問:「有甚事等不到天晴路幹?」康炳說:「唱鬼戲要敬神貼符的,組班以來咱沒行這規矩,這不,老師父就死了!班主讓咱倆求些符去的。」夜郎說:「在哪兒求?」康炳說:「他說給陸天膺老先生去了電話,陸老先生會領咱到一個地方的。」夜郎說:「那改日去吧。」康炳說:「陸老先生今日在家等著。」

  夜郎罵了一聲「你個白虎星!」過去對禿子說:「禿子,你狗日的是啥命,我打江山你坐皇帝!我出去了,你今日贏了錢,晚上提一隻燒雞上來。」就叮嚀打完牌後把門鎖上的話,兩人下了樓去,還聽得樓上禿子在說聽得這麼早沒有和!女人笑道:「起得早不一定拾上糞,我和了!」五順在罵:「只說人起得早,沒想狗比人還早就吃了糞了!」

  康炳領著夜郎過了東西大街,往北穿三條巷子,到了個叫教場門的農貿市場。這裡專是交易土特產的,古時作教場的偌大的場面裡,四周蓋設了十六個折角呈圓形的三層樓貨棧,古香古色的,是仿明的建築。場中又是井字樣的臨時攤位。全部出售陝北沙漠來的甘草、枸杞、紅棗、毛氈、烏色洋芋、老南瓜、髮菜、粉絲;陝南山地的木耳、山萸、板栗、核桃、木炭、龍鬚草編、地板條;關中東府西府的烤煙、瓷器、花椒、火紙、花生、辣面。亂七八糟,應有盡有,都掛的是某縣或某鎮的名。

  康炳歷來用煙斗,而煙絲只有這地方有售,就在二層樓的一家煙店裡討價還價。煙店櫃檯上一溜擺著十多個瓷缸,分盛著各類質量、形狀、香型的煙葉和煙絲,一一捏了點在煙斗裡嘗,皆不中意。掌櫃領他到後邊暗室,于一口盛滿水的瓦缸邊地上端出一個瓷盆來,半盆煙絲軟軟的,發焦黑色,掌櫃笑著用三指捏了些,揉成一丸,按壓在康炳的煙斗鍋裡,劃了火柴讓他吸,夜郎即聞到一股奇香,叫道:「這麼香的?」掌櫃說:「這是取下的第三至六片葉子做的料,蒸了晾了,又切絲在這濕屋陰一星期返潮,再拌上上等白酒、小磨香油、茉莉花粉、糖、鹽、椒面。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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