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白夜 | 上頁 下頁


  夜郎讓吳清樸進了門來,門沒有再關,月光就勢進來躍出白的三角,吳清樸就站在白三角裡,他的意思是要在暗處的夜郎看得清在明處的他,又一次介紹他是吳清樸,還雙手遞過了名片。名片上寫著他是考古所研究員,是文物考古三隊的隊長。又害怕夜郎不能相信他,從口袋掏出身份證來。夜郎哧地笑了,見面送上名片又以身份證來證明,這在夜郎所有的與人會見裡是沒有的事,就說:「你坐吧。」吳清樸坐下。那把矮椅立即吱吱響,吳清樸又站起來,說他本不該這麼晚來的,可他已經買好了去關中西府的車票,他們在那裡發掘出了秦華清官的遺址,要在那裡呆很久的時間的。夜郎換了一把椅子給他,拉了燈,開始在身上摸,沒有摸出香煙來,提了被子抖,被窩裡還有半盒,抽一支讓他,他說我沒那個壞毛病,找了個女朋友,女朋友競也抽煙,他是看不慣女的抽煙,就自己先做表率戒了,所以才是說抽煙是壞毛病的。夜郎只是笑,從水壺裡倒水沏茶,茶未沏開,又在電爐子上熬開。

  吳清樸說:「你真好,競肯信得我。現今社會治安不好,上個月某某賓館殺了人,是日本遊客在街上碰上個倒換外幣的,領到賓館去就被掐死了??你沒有裝防盜門?連個『貓眼』也沒安的?」夜郎說:「賊要是窮而為賊的話,我是比賊還窮的人。我更不怕誰來打我,我手癢得還想打人呢!」吳清樸笑笑,說:「這也是。有錢的人怕賊,沒錢的人怕鬼。茶好釅喲,得加些水,要不晚上失眠了。」夜郎說:「你們知識分子細省!上禮拜二我在屋裡吹塤,樓下那禿子就害病了,眼睛不睜,口吐白沫,說是怪我的塤聲陰氣重,招了鬼了!我說我去看看,掐人中掐不醒,筷子撬牙撬不開,我說,沒出息,就是有鬼怕它怎的,活著都不怕,還怕著死?!禿子卻睜開眼緩醒過來了。」吳清樸說:「鬼怕是聽了你的話也羞了。」說完了,卻問道:「你說這世上真的有鬼?」夜郎說:「你知識多,你說呢?」吳清樸說:「按科學來說,我是不信的,但現在到處說著再生人的事,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聽說你經見過那個再生人,還有著再生人的一把鑰匙?」夜郎說:「你是要搞研究的?」吳清樸說:「如果真有一把鑰匙,我倒想看看是什麼樣兒,現代的還是過去的?聽說你在祝一鶴家住,我去了,還是那個顏銘姑娘說你是住這兒。」夜郎說:「再生人我沒親眼看過,可真有鑰匙。」就解了褂子,從腰上取下那系著的鑰匙。

  吳清樸湊近燈前看了許久,又拿牙咬了咬,放在耳上聽,說:「這就怪了,真是一把舊式鑰匙。是再生人用這把鑰匙去開戚老太太家的鎖嗎?」夜郎說:「具體情況我倒說不清,是寬哥給我的。」吳清樸說:「寬哥?」夜郎說:「我的一個朋友,姓汪叫寬的,你想見他了我可以給你們約約。」吳清樸說好的好的,又翻來覆去地把鑰匙看了一時,還是交還了夜郎。兩人就坐下無語,坐了許久。夜郎重新把鑰匙掛在腰上的鑰匙串裡,給吳清樸的茶杯裡續水時,不經意地張了一下嘴,用手揉揉鼻子。吳清樸趕緊說:「實在對不起,耽擱你瞌睡了。」夜郎說:「哪裡。」吳清樸說:「你該笑話,就為這事來尋你。」夜郎說:「我在圖書館幹過,和知識分子打交道多了,你們這類人做事認真的。」吳清樸說:「你不見怪,我就高興;但你是要瞌睡了,我得回去了。」就站起來。夜郎留他不住,要送著到院門口去,他謝絕了,並且順手拉閉了門,已經快要走下樓梯了,卻拿手直敲自己腦門,返來取了一張名片讓轉交給汪寬,然後說:「那我就走了。」才一步一回頭地下樓走了。

  轉給寬哥的名片一直放,七大。

  七天裡,一直在落雨,原本不大的城區,從郊外的土路上開進城來的卡車、轎車、三輪車,輪胎帶進了大量泥漿;整個夏天興起的房地產業的開發,各地的四合院平房一大片一大片地拆除了,拆除了又沒有足夠的資金很快建設,到處是土坑和沙堆,在雨季裡稀軟撲遝。小巷胡同裡已經泥濘不堪,下水道不暢通,隨處可見漂著垃圾的積水潭。每一個行人的褲管上都濺著黑點,亂蜂一般地去擠公共汽車,未擠上去的叫喊:「再擠一下嘛!嫌擠?坐在你家炕上就不擠了!」擠了上去的卻罵:「拱什麼呀?!沒長個長嘴拱著急得去回高老莊哪?!」擁擠的上班族們在交通堵塞的半個小時裡或一個小時裡,站滿了人行道和店鋪簷下的臺階上,一邊將泥腳在石階上、人行道樹上、路燈杆上蹭來蹭去,一邊用最污穢的粗話罵天罵地,罵只圖賺錢的房地產商,罵市長,也罵自己沒本事。

  戲班卻樂於這淫雨沒完沒了地下下去。南丁山料理完了師父的後事,借用了劇院閒置著的排演廳,先請了把式教練幾個主要角兒。夜郎閑著無事,拿了塤坐在後邊木樓欄杆上吹。這泥捏的葫蘆疙瘩發出的是一種土聲,綿長幽遠,直吹得嘴唇發木了,嗚嗚地只像鬼叫,就斜了眼看下邊場子裡的打叉。那兩個把式乾癟如柴,身腳輕便,一個手提了三把明晃晃的鋼叉反復講授身姿手勢,叉走的線路,胳膊的力度,就讓另一個做「觀音坐蓮」,兩腿半蹲,雙手合掌,叉打過其頭頂栽到樓板上,再做「二仙傳道」,身一跌倒,叉又打過頭頂,在兩腰邊各栽一把,以做「三羊開泰」,三把叉一把打過頭頂,兩把叉打栽在左右臂的兩側。夜郎看得心驚肉顫,不願再見識那「四杆彩旗」、「五梅花」、「步步高」「、釘活門神」「、陰陽鎖喉」,下了樓欄杆,往前面門過道處乘涼吃茶。茶是那個丑角師叔的,偌大的茶缸在火爐上熬得咕咕嘟嘟響,便一邊指教著女演員穿了三寸金蓮的尖角高靴在門檻沿上蹦來跳去作身手。夜郎喝了人家的茶,說:「師叔——」醜老腳說:「我沒教過你,我不是你師叔!」夜郎笑著說:「你是南哥的師叔,也就是我的師叔!」醜老腳說:「當面叫師叔,背後撂磚頭,南丁山是個白眼狼!」女演員停了蹦跳,說:「狼是白眼?我還沒見過狼哩,師父幾時領我去公園看狼去!」醜老腳說:「看狼去?小時候,炎天晌午有狼就坐在麥田埂上嚎,嚎得像婦人哭,誘吃過好多人,以至於夏夜在場畔睡涼席,孩子們全被大人們圍著??幾十年我也沒見過了,還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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