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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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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這是城西區的保吉巷,巷窄而長,透著黴氣。一個趿著拖鞋的人從那頭踱進,人還老遠,吧嗒聲就響過來。有家開了門,端盆出來,畸地潑水,月光下一片碎亮,且濃濃的腥味,是剖了魚,明日老的或少的要過生日了。夜郎才要認清是誰個,一個長髮的腦袋扭動著看看,退回去,門砰地又關上了。一隻貓就撲上了那段矮牆,淒苦叫春。七號院的門虛掩著,泡釘銅環上貼著門神,其實門並沒有關子,走進去,各家都安睡了。夜郎踏著院門邊的斜梯上到二樓,捅開了租借的那間房子,橫著就撲倒在床上。現在,夜郎實在不願再回想一整天來的是是非非,只說會沉沉地睡去,睡去如死,卻依然聽到了巷道裡的貓叫。朦朧的光亮裡,四壁皆空,那面擋風擋雨擋光的以床單代用的窗簾,老鼠又在上邊撒了新尿,一角的掛鉤也掉了,軟遝遝地垂著。 床那邊的牆根,堆放著鍋、盆、碗、米袋子、涼鞋、書籍和一堆髒衣髒襪,床的這邊是兩把坐椅,鄉下人用柳木烤彎製作的那一種,中間放一個裝啤酒的木箱,上邊一個電爐,兩隻粗杯,算是廚房和茶案了。「哦,荒園。」夜郎突然笑起來,那時候,一居住到這屋子裡,遠大的志向已離他而去,他只是在這裡擁抱金錢和女人。可是,金錢和女人並沒有安妥他的靈魂,甚至壓根兒就不曾有錢,顏銘曾經坐過了那矮椅的,身子後仰的時候險些裂開了椅子的一條腿的。但顏銘也欺騙了我,這世上,所有的人怎麼都在算計我? 夜郎想到這裡,一時萬念複空,感覺到了頭髮、眉毛、鬍鬚、身上的汗茸都變成了荒草,吧吧地拔著節往上長,而且那四肢也開始竹鞭一樣伸延,一直到了盡梢就分開五個叉,又如鬚根。荒蕪了,一切都荒蕪了,《聊齋》裡的荒園是讓鬼狐出沒的,今夜裡是鬼狐要來嗎?夜郎靜靜地看著那窗的三角處,盼望著突然有一張很俏的臉出現,他向她笑,她也含笑,向她眨眼,她也回眸,一招手,悄沒聲息地就進來了! 但是,今夜無鬼無狐,月下的影子也不願到荒蕪園裡來,他能聽到的,是一陣敲門聲。 窗外是新砌的一座樓,主人李貴是某家銀行的信貸員。夜郎是在祝一鶴家認識了這李貴的,一個嘴如鳥喙的窮酸鬼,纏著祝一鶴給他調換單位。可許多單位見了他的人就不喜歡了他而告吹了。夜郎也是如此,不知怎麼看不得他那張嘴!自國家銀根緊縮後,銀行單位卻是吃香了,小小的一個信貸員,開始穿著筆挺的西服在街上晃蕩。見著夜郎了雖然還笑,但絕無當日的乞相。要請夜郎去鼓樓下新開設的麥當勞飯店吃西餐,而且騎上了一輛摩托,後座上擁坐了新娶的小妻。小妻長身窄腰,又穿了短裙,咧著嘴吃冰糖葫蘆,只怕弄沒了口紅。 夜郎不知道他靠什麼競買了這塊地皮蓋了三層小樓,卻不止一次地看見了那些國營工廠的小車停在巷口,有人提大包小袋走進他的新樓裡。現在,他正在尋人鬧事,聲音粗魯地訓斥樓旁那間平房的人家,說是叫春的貓干擾了他。「你怎麼管不了你家的貓?我家的咪咪是純種波斯,怎能讓一個野種壞了它的血統?!」平房的主人支支吾吾地回著話,接著有女人喊小兒起來尿尿,小兒一定是睡迷糊了,女人在罵: 「這兒是廁所嗎?這兒是廁所嗎?」李貴就說:「你這是要罵我?!」女人說:「我罵兒哩!叫他起來尿,他立在床沿上就出水了。尿吧尿吧,咱是掏大糞世家,也不怕不衛生的!」再接著有打貓的聲音,有老人咳嗽,長長地咳不出,幾乎沒了氣,令人提心吊膽,以為從此人要過去了,卻又一個咳,重重地吐了一口。——篤篤篤,這又是誰在敲門的? 夜郎終於聽得明白,敲動的正是自己的門。夜郎患上了一種病,常常覺得有人敲門,先是門開了,門外卻並無人,詢問院子裡的人,他們都不曾來過,也未見過有什麼人來,就明白是患了病的。以後凡是聽見敲門聲,並不立即起來開,但時常將真正的敲門聲也當做了幻覺,惹得四鄰的窮朋友在門外說:「噢,你忙啊!」以為他蓄了什麼女人在裡邊。他是懷疑過這間屋子的風水的,南丁山也說重租一所房子去住,他卻又捨不得這間屋。只有在這間屋裡他的想像才被激活,感到特有的自慰,寬哥就曾說過他這是類於吸毒。夜郎靜靜地聽了一會兒,門還在輕輕地敲,就疑惑不定了,問:誰? 夜郎再問:誰?回答道:我。夜郎問:我?!一時呆住,隔會兒把門打開,門口站著一個英俊的男人,夜郎立即驚疑他是從中國戲曲舞臺上走下來的小生。夜郎拿眼睛盯著他的胸脯——已經是多少年了,西京城的人都在崇拜真正的男人,以為真正的男子漢必是五大三粗,胸口長著毛的——但他穿著西服,瘦卻得體,系著條紫紅小花的真絲領帶。他完全是不該穿這樣的西服的,西服是油厚臉、大肚皮人穿的,他穿什麼好呢?「我叫吳清樸。」吳清樸說著,雖然在笑,掩遮不住的一份天生的憂鬱和羞怯,「這麼晚了來打擾你,實在過意不去。」月光下雙手搓著,左手上戴著一枚戒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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