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白夜 | 上頁 下頁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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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郎說:「瞧師叔說的,還怪想狼的?!」醜老腳說:「可不,有狼的時候,人有危機,人也不寂寞,突然問發覺沒有了狼,人倒活得不重要了似的。」夜郎說:「狼不吃人了,車卻吃人哩!今日十字路口又軋死了一個女的。」醜老腳說:「這你說得對!現在人愛穿皮衣皮鞋,小麗,你換下的那雙鞋是什麼皮的?」女演員說:「羊皮。」醜老腳說:「可憐小麗你是羊托生上世的。世上這麼多人是牛羊豬雞上世的,自然會有狼也上世,你不見那些公配的自購的汽車都附了狼的魂嗎?」女演員說:「那我生活在城裡原來是與狼共舞啊!」夜郎就笑著說:「那小麗就不必去公園看狼了!」女演員說:「那為什麼?」醜老腳說:「這傻女子!你沒夜郎懂得城市,你見過城裡的貓嘛,不逮老鼠的貓還算是貓嗎?!白眼狼來啦!」醜老腳突然低了頭,吹茶缸上的一層霧氣。夜郎抬頭看了,見是南丁山一晃一晃敞著懷過來了。女演員便盯著南丁山的眼睛看,說:「班主果然是三白眼!」南丁山說:「嚼我什麼舌頭了?」夜郎說:「說你三白眼好看哩!」惹得醜老腳也笑了,才喝到口裡的茶也噴出來。南丁山就說:「夜郎,師叔忙著哩,你只管在這裡嗑閑牙!你在圖書館寫過材料的,沒事了你幫著整理腳本去吧。」夜郎說:「寫材料是一把剪刀一瓶糨糊照抄報上社論和文件的,哪裡就會了編戲?!」但還是拍著屁股上的塵土去戲班的辦公室了。 編劇的是雇請的一個老學究,一副水晶老鏡,一嘴花白鬍子。撚綢褂子的前胸和衣襟滿是煙火燒成的小洞。夜郎去了,提水,買煙,洗換那擦汗的毛巾,老學究也不理會他,一邊整理謄寫腳本,一邊吭吭哧哧念唱。夜郎便取過整理出的看了,是第一頁,上面寫道:「搬目連五本」。夜郎說:「目連戲就是目連戲,怎麼還有個搬字?」老學究說:「你不懂!」夜郎說:「這是為啥?」老學究說:「搬目連與演出其他劇目的不同之處在於,搬目連所搬來的絕不僅僅是若干本戲,與之一同被搬來的,還有鎮台的靈官,提鬼的五猖,作法事的和尚道士,以及分管陰事陽事的掌教師,就是驅鬼避邪,保佑平安的作用。還不懂嗎?舉個例子,你去商店買了一尊菩薩,為什麼不叫買,叫請?懂了吧?」夜郎還是不懂。又問:「聽班主說,目連戲是四十八本的,這怎麼才五本?」老學究哼了一聲,說句「戲是戲班的兒,願意怎麼演就怎麼演」!不再言語了。夜郎就不敢多說,拿過第一本《靈官鎮台》來看: 人物(以出場先後為序) 太白金星任善/二化身/掌教師/寒林借事 /大爺/二爺/三爺/掌標子伍猖/一報馬/二報馬/三報馬/於丸聲/雲牌、金童玉女。迎神儀仗隊若干人。 [打「粉火」跳雲牌(堆「天下太平」),接太白金星上場。]夜郎看得眼花,又取了第二本來看,上邊寫道: 《劉氏出嫁》人物付崇/付妻/劉氏/付相/劉母/劉賈/姨娘/二儐相/掌教師/廚師/媒婆/舅爺/打報場,化緣和尚。轎夫、家院、丫頭各四。伴娘。迎親客人若干人。送親客人若干人。 [「打遊台」。] 夜郎禁不住又問出口:「這麼多神神鬼鬼的角兒,『打遊台』是什麼意思?」老學究不寫了,將硬腿水晶老鏡往桌上一丟,歎了一口氣。夜郎知道是討厭了,順門就走,從窗外往裡一瞧,老人家從懷裡掏了一小瓶白酒來喝,兩片嘴唇咂得吧吧響,便小跑著去街上買了一碟醬狗肉,一碟香菜青椒蘿蔔芥末三鮮絲,無聲地放在桌上了,兀自又去看那腳本。 老學究各樣吃了幾口,說:「你是問『打遊台』嗎?所謂『打遊台』,即是在正式演出前,觀眾及戲班內的人,手執黃表紙三角小旗,踩著曲牌節奏,在『陰台』上繞台行走。『陰台』就是在舞臺前臨時搭起的檯子。在『陰台』上繞台行走,是戲先演給鬼看,後演給人看,可保證戲演出無事故。民國三十五年有戲班在關中東府華州搬目連,沒有打遊台,結果戲演到一半檯子起火,燒死了五個人。這『陰台』,凡人上臺一走能消災免難,逢凶化吉的。」夜郎覺得稀奇,又問起「打報場」是什麼角色,「掌教師」的身份是什麼,「五猖」有無具體名目,如何紙紮吊籠,如何挽訣、噴咒水、貼禁符?老學究就笑了,說:「你得慢慢來嘛!這整理出的前二本你拿去複印十份吧。」夜郎去街上複印了,又買了一瓶白酒、一包雞腳、一包鴨掌、一包豆腐乾,交給老人家,自己往別處閒逛去了。 夜郎騎了車子先去了祝一鶴家。祝一鶴比先前更是癡傻,卻也白白胖胖。自從被撤了秘書長職務後,他就蓄了鬍子。夜郎嫌那鬍子黃而發卷,並不好看,祝一鶴就是不肯,現在越發蕪雜,滿嘴連同下巴毛烘烘罩著如茅草。夜郎進去,祝一鶴才吃畢飯,向他注目,說不出話來,嘴是否動著,鬍子擋著也看不清,上邊粘著米粒。夜郎就訴說保姆阿蟬怎麼不把鬍子擦乾淨?阿蟬便用濕毛巾在祝一鶴半個臉上捂捂,然後拿兩個掛衣的小竹夾,將鬍子分兩邊夾了兩撮,點一支煙讓叼了,靠在床頭上吸。夜郎陪著祝一鶴坐了一會兒,祝一鶴的煙還在嘴上叼著,人卻頭歪了靠床瞌睡了。他取下煙頭,瞧阿蟬在廚房裡叮叮咣咣洗滌鍋碗,有些話想對她講,又不知怎麼講,心裡酸酸的。斜對面的房門開著,原本是保姆一張床的,現在卻多了一張,夜郎心下疑惑,走過去看了,卻認得那床上的被褥是顏銘的,她的那一件玉色團花軟緞旗袍也掛在床邊衣架上。阿蟬從廚房過來,手在圍裙上擦,說:「我怎麼稱呼你的?」 夜郎說:「就叫黑哥。」阿蟬說:「銘姐老說你。卻不見你來的??你姓夜,怎麼叫個黑字音?」夜郎說:「一叫夜字,音成了『爺』了,誰肯叫的?夜也是黑,所以都叫黑字音。」阿蟬就仰著蠅面發笑,一嘴的牙齦都露出來,說:「今日早上醒來,銘姐說你今日要來的,我問是打來電話了嗎?她說是她剛才做了個夢,我說那才不來了的,前半夜的夢是正的,後半夜的夢是反的,人家在戲班裡,吹吹打打,又快活又發財,怕是把這邊都忘了的!沒想你倒還真來了呢!」夜郎說:「戲班才組建,雖是打雜,也夠忙的。」阿蟬說:「忙麼,戲班裡有漂亮演員,有說不完的話嘛!」夜郎說:「我這嘴臉,立腳都立不穩,心裡還能長什麼花草?顏銘也睡過來啦?」阿蟬說:「這你還不知道嗎?她去時裝表演啦,先前租借的房子她說風水不好,睡著只害心口病,我就讓她住過來,反正祝老家地方寬,我也有個說話的人——要不一年不出去,我也不會說話了!」夜郎說:「這也好。」坐在顏銘的床上。床靠了西南牆角,牆上用圖釘釘著白底藍花麻紗床圍,床單是純白棉布,枕頭也是白枕頭。阿蟬說:「銘姐乾淨,她一來倒顯得我窩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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