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白夜 | 上頁 下頁


  靈車一走,夜郎並沒有去喝姜湯,揣了戲班的塤,獨自上街在一家酒館坐喝,讓酒使黃昏黯淡下來,才往街的那頭去了。這是一條南北街,走到盡頭便是南城牆。夜郎上去混混沌沌吹了一陣,不圓不癟的月亮就浮過城門樓的滾道簷,正好是女牆的影子印下來,一個凹字套著一個凹字。風貼著垛豁在刮,乾枯在地鋪磚縫裡的草莖,塞塞率搴地顫。塤聲真是招得鬼來了嗎?遠處的車輛從城河石橋上返往不息;車燈的白光倏地打到城垛上來,又倏地收聚而去,凹字的女牆影和女牆裡的他忽大忽小地跳躍,一直跳躍到城牆下馬道過去的一片四合院的房頂上。這時候,有孩子就驚哭起來,聲聲俱厲,接著咿呀一響,一所屋頂如漏斗的小院裡躍出一塊長方形的光亮,人影閃動,而且罵道:「喂!城牆上的,睡不著了,到城河沿的柳樹上上吊去!成夜在那裡吹你娘的牛屄!——咚!」

  「咚」是那人放了一槍,這是裝著霰彈的鳥槍,放槍人一定是那一類閑徒,星期天背了槍去城外的樹林子裡打麻雀的——吃了麻雀的肉壯陽,火氣比夜郎還要爆的。夜郎下意識裡第一個動作是用手護住了下體,同時緊閉了眼睛,當第二下槍聲在等待中卻沒有打響後,他摸了摸身下的部位,安然無恙,抬頭看見了不遠處的門樓上的宿鳥一哄而散,知道眼睛還好,一時怒起,就撲起來在地上摸磚,一塊塊磚都鋪在那裡掏不起,便將一隻鞋脫下來擲過去,銳聲吼叫:「你娘的口,有本事的往這兒打吧,老子正煩著哩!」

  夜郎已經做好了準備,只要那人再敢開槍,或許跑上來和他交手,他今日就魚死網破在城牆上了。

  但是,那人並沒有開槍和跑上來,甚至一聲也沒吭,人影也躲在暗處沒個動靜。夜郎一時粗野不堪,日娘搗老子地罵,把一肚子的恨氣怨氣全變了詞兒罵了出來。那邊還是寂靜無聲,自己便感到了勝利者的孤獨,氣也消下來,覺得自己無聊了。末了,一步步從漫道上走下來,沒了鞋的一隻腳墊得生疼,自己嘲笑了自己,兀自在馬路上尋找擲打下來的那只鞋。鞋沒有尋到。窄窄的馬道上,一半月光,一半城牆的陰影,夜郎就踩了黑白交接線上走,似乎感覺到光的邊緣如是玻璃,割得身子疼;回頭看看,一時沒人走過,掏出一股尿來邊走邊搖著撒,心裡說:我給西京題題詞吧。——尿撒出來是一串歪歪扭扭的「要在西京!就要在西京!」

  尿完了,馬道也到了盡頭,前面就是南門裡,三角地帶的小小的公園。如果是兩千年前,城牆頭上插滿了獵獵的旗子,站著盔甲鐵矛的兵士,日近暮色,粼粼水波的城河那邊有人大聲吆喝,開門的人發束高梳,穿了印有白色「城卒」的短服,慢慢地搖動了盤著吊橋鐵索的轆轤,兩輛或三輛並排的車馬開進來,銅鈴唕隍,馬蹄聲脆,是何等氣派!

  今日呢,白天裡自行車和汽車在街上爭搶路面,人行道上到處是賣服裝、家具、珠寶、水果和各種各樣小吃的攤位。戴著髒兮兮口罩的清潔工,揮著掃帚,有一下沒一下地掃,直掃得塵土飛揚。時常有人騎了車子,車子一左一右跑動著形如虎豹的狼狗。哪裡又像是現代都市呢?十足是個縣城,簡直更是個大的農貿市場嘛!公園裡燈火通明,那個算卦的又出現了,剝淨了的上身,一呼一吸,筋骨條條凸著,卻始終不願摘下橢圓的墨鏡,咕咕噥噥著說:「兩元錢一個簽還貴嗎?不貴的,青菜都一元一斤了。」

  或許是咕咕噥噥已經時間許久,四周的人已麻木不仁,或許他也覺無聊之極,歪了頭觀看不遠處的小吃攤上,三個女孩子和三個男孩子在那條白色木凳上翹來翹去,麻辣燙的紅油染了嘴,也染了下巴。卦先生抿了一下上嘴唇。這情形那一堆圍著打撲克的人並不注意,他們默不出聲地出牌,全神貫注,只有哄的一聲,是輸贏分曉了,年紀大點的,贏家就從腳上脫下臭烘烘的破鞋放在輸家的頭上,輸家皺了眉,用手扇著鼻子,老實地接受懲罰。年輕者則乜眼瞅著背了手在公園門口與一個女人說話的警察,極快地計算竹簽兒,等全部結束後去別處兌換現金。左邊的圍觀了秦腔清唱的一群,其中有人指點了卦先生嗤笑,卦先生將頭扭過去,那人發窘,卻喊一個「阿毛」,似乎是看到了就在卦攤後的某個熟人。

  卦先生回頭,身後只有彎脖子樹,再看那人時,已擠進人窩裡去,知道受騙,嘴裡咕咕咕一陣子響,一股清水從門牙豁口射了出來。包拯的臉黑與不黑看不清楚,唱「王朝馬漢——!」兩聲應道:「在!」包拯又唱「去陳州賑災去哇——!」立即聽眾散開,原是有兩個光頭端了草帽見人討錢。卦先生眼盯了水泥臺上立著的三個婦女,始終還堅守著看熱鬧:身子背著,腳被路燈照見一個是米粽般的三角青面深幫小鞋,一個是塑料平底黑絨鞋,一個是白色高跟牛皮鞋——卦先生一定想到這是一家三代人吧,或者也想到了一段歷史,微笑著走過來。走過來的卦先生步履雀躍,夜郎就隔著公園欄杆的水泥方格鄙夷了這是貧賤人的步法,算得了別人卻不為自己算算。卦先生走過了那棵塔一樣的雪松,停在一叢冬青邊,身子走出了方格,頭還在格裡往後看,刷刷刷地便響起了小便的聲。

  夜郎罵了一句,終於起身往回去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