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白夜 | 上頁 下頁


  坐在了床沿上,一邊吃酒,一邊嘬魚,兩人都有些神情醺醺。顏銘用筷子夾了魚眼珠,能補腦明目的,白而圓的一顆,要夜郎吃,夜郎沒有用碟子接,湊過嘴來,吃下了魚目,人目卻波水汪汪。倏忽,一隻手將顏銘的腰一撥,腰卻如安了軸兒一般,上半身子就側過來。一時手腳都亂了,顏銘還要說:「別,別??」一個舌頭能說的,有兩個舌頭在一起了,唔哇得什麼也說不清,筷子還在手裡拿著,後來就壓在了身下邊,有一根便折斷了。夜郎咬著舌根,迫不及待地解旗袍紐門,老式的紐門解不開,一枚已扯壞。顏銘站起來自己脫,脖臉通紅,便說:「不許看,不許看嘛!」夜郎低了頭,但立即仄眼瞧見了那麼頎長的身子,他從未見過這般好的身架兒,立即有了見著林中如鹿的小獸的感覺,牙齒就又咬了舌根,汪出滿口的水來,顏銘卻咯噔扯了電燈開關繩兒。

  黑暗裡,夜郎已經鑽進了被單,顏銘還在屋角處用水洗滌,消消停停好大一會兒,才一靠近床,夜郎就拉了過去。夜郎竭盡其能,已不顧了一切,顏銘卻「噓」了一聲,兩人都靜下來,並沒有聽到什麼響動,撲棱的一聲是屋後窗外的銀杏樹上,棲著了一隻雀。夜郎說:「我不管的,地震了我也不管!」就又手腳忙亂開來,嘴裡還要再說什麼,顏銘忙把枕巾拉下來墊在身下,一隻手就捂了夜郎的口。夜郎去把那捂口的手指噙住了,歡樂異常。他意識裡他也是一隻小雀了,小雀歡樂的是有了新築的巢,小雀鑽進巢去,又探出巢來,鑽進去,探出來,進去,出來,進出進出。床就如酒席上擊鼓傳花喝酒一般地響,鼓點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突然地停住了,床聲安靜了。

  那小雀是鑽進了巢裡再不出來,是小雀屙在了巢裡了嗎?顏銘先是怎麼也放不開,心裡緊張,不停地掙扎著身子,拿手在下邊探著,她叫喊著疼痛。在夜郎停下來要開燈看時,她卻又摟緊了夜郎,開始了昏昏迷迷的哼嘰。直等到夜郎滾在一旁大聲地喘氣,那結實的身體一下子軟得如了蛋柿。她輕輕地替他拉蓋了被單,說:「你好好睡吧。」自己起來將身下的枕巾取出來,塞塞率率地放到床下去,重新睡下。卻怎麼也睡不著了,只想到世事的奇妙:兩個人的世界說大是那麼樣的大,說小,又是這麼的小,小到了如一枚杏?

  五更時分,夜郎被顏銘捂住了口鼻而憋醒過來,才知道了自己的鼾聲太大。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地方,一個人竟能如此坦然,使顏銘又愛又恨。她告訴他,她失眠啦,從不熟悉守候的人卻呆呆地守候了一個男人,這守候怕要從此開始,而家的概念也就是一個人在守候著一個人嗎?夜郎迷迷瞪瞪地只是笑著,伸了四肢在床上打挺,把骨骨節節中的乏困逼出來,他不願意去想醜老腳家的喪事如何,瞧著桌面上那一條骨翅完整的魚說:「我就是那條魚了!」顏銘說:「那我哩,那我哩?」羞嗔著用枕巾捂了他的口,坐到鏡前塗擦臉油,抹粉底,勻胭脂,描眉修口——女人把臉當做了畫布,什麼顏料都用上去了。妝好了,回過頭來,問:「好看不?」

  夜郎說:「城裡開了化妝品店,街上就流行醜女人了!」顏銘說:「我是不敢素面朝天的。女人麼,是要哄的,別人都說我長得像外國人,你卻沒說過一句好聽的話。」夜郎說:「哪用得著別人哄,化妝還不是女人自己哄自己?說你像外國人,誰說的?」顏銘說:「藍夢時裝表演團的老闆說的。我原本想到時候再告訴你,讓你吃一驚的,可我哪裡又能守住秘密!你聽不?」夜郎說:「莫非你要當模特了?!」顏銘說:「你知道啦?阿蟬告訴你啦?阿蟬嘴長,叮嚀不讓說的偏就說了!」夜郎說:「什麼阿蟬?」

  顏銘說:「那老闆到髮廊吹頭,他就看上我啦,問我去不去藍夢?我當然想去的!他就讓我先到模特訓練班去學習,我已經去學了一個禮拜了!」夜郎真的高興了,說:「我思謀著你是當模特的坯子,真的就要當模特了?!你走走,讓我瞧瞧!」顏銘果真走了幾下臺步,喜得夜郎從床上下來又要摟抱,顏銘按他在床上,說:「你乖乖睡好,不要起得早了讓外人撞著,九點十點了起來誰也不注意的。我得去訓練班了,祝老那裡有阿蟬,是我從勞務市場雇的,你得空去看看吧。」嫣然一笑,走出去了,卻又返回來,悄聲說:「床下那塊毛巾,你不要動的,我回來了洗。」才重重地拉閉了門。

  夜郎歪頭又睡下去,又是一覺,醒來滿窗陽光。穿衣起來,一夜間長成了一個丈夫。他在牆上的日曆牌上尋查著這個日子,就想起顏銘不讓他動的那塊毛巾。毛巾是那時墊在床上的,從床下的盆里拉出來,紅紅的染了一片。夜郎並沒有把毛巾放回盆裡,卻用報紙包了要帶走,這是一個男人的得意之作,更是一個純真處女的證明,他將要在他那個借居的大雜院裡當院晾出,宣佈在這個城市裡,他什麼也沒有了,但他擁有了愛情;一切都肮髒了,而他的女人是乾淨的!

  夜郎包裹毛巾的時候,甚至低了頭去聞了一下,偏就在這瞬間,發現了血跡並不像是血!心中疑惑,忙在屋裡尋找,便於靠牆處的床腿後發現了殘留有紅顏料水的魚的尿泡,腦子裡立即想起顏銘睡前偏不開燈,且消消停停才上床來的細節,知道是顏銘在欺騙了他,以魚尿泡灌紅水塞在身上充處女的。——大失過望,極度悲哀,夜郎把毛巾和魚尿泡丟在床上,灰遝遝離開了小屋。

  夜郎重新走回醜老腳的家,院外停放著一輛系著黑紗的車,院子裡跪滿了人,在為將去火化的醜老腳焚紙、奠酒,做最後一次的告別。夜郎膝蓋一軟也跪下去,身旁的南丁山才說了一句「你到哪兒去了?」他就哇地哭起來,一時控制不住,鼻涕眼淚全都下來了。醜老腳的老伴過來拉他,說:「孩子,別太傷心,他已經是死了的人了,哭也哭不活的,你傷了身子倒讓大娘不安哩!」夜郎卻還是哭聲不止。眾人將屍體抬上了車,戲班人送著去火葬場,夜郎也要去,老太太硬讓人把他拉住,怕他再去火葬場傷心過度,一邊叮嚀著家人燒些姜湯給他喝下好生休息,一邊抹了眼淚感歎老頭子不虧背了一世人皮,眾心是秤,九泉下靈魂也能安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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