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白夜 | 上頁 下頁


  小小的四合庭院,圍了兩張方桌吹打唱吟,挨過三個時辰,後邊屋裡喊:「人不行了!」鼓樂停止,人都往後跑去。夜郎那日學著敲板,竹棍兒總敲不准那一點空豬皮,被眾人謔笑了,以敲碗替代鈴鐺;當下也跑去看了。醜老腳腹脹如鼓,吐了半盆鮮血。南丁山急催夜郎去通知師叔。師叔也是丑角,正在對面街上坐飯館,師兄師弟二人一生愛吃羊肉泡饃,每日一頓去飯館,把掰好的饃蛋送鍋上煮了,又買了新饃來掰,煮饃端來,新饃掰完,吃畢帶回,趕明日再來送上饃蛋又掰新的饃。夜郎說了情況,師叔已等不及煮饃做好,當下用紗布包了新掰的饃蛋過來,一條腿跪於床下,拱了拳,高聲說:「哥咆,真的吃不動啦?!」師父要搖頭,已搖不動,頭從枕頭這邊翻到枕頭那邊。師叔再說:「喝不動啦?!」師父的頭從枕頭那邊又翻過枕頭這邊。師叔又說:「也口不動啦?!」師父頭不翻了,掙掙巴巴伸了手,也在下巴下拱個拳。那麼難看地一笑,眼球就翻上去死了。一時人哭,師叔把那包饃蛋放在師父的脖下,招呼人分頭發喪,辦理後事,戲班不再吟唱《小宴》,一聲兒的嗩呐吹打開了《逼霸》。

  到了晚上,靈堂設起,兩把紙傘掛在院門腦上,十二丈的臼縵黑紗在院空拉扯了三道,戲班全體人員都戴孝磕頭,上香,奠酒,哽哽咽咽地在當院燒化紙錢——要開鬼路了。夜郎沒有見過這陣勢,也不懂開鬼路的曲牌,只屈了腿用柳樹棍翻動燒紙,南丁山諸人各持了鑼鼓,一面敲打,一面繞了靈堂轉,一面就唱了起來:

  鏘哩哐,鏘哩哐,哐,哐。人活在世上算什麼?說一聲死了就死了,親戚朋友都不知道。鏘哩哐,鏘哩哐,哐,哐。親戚朋友知道了,亡人已過奈何橋。奈何橋三寸來寬萬丈的高,中間抹著花油膠。大風吹來搖搖擺,小風吹來擺擺搖。有福的亡人橋上過,無福的亡人打下橋。鏘哩哐,鏘哩哐,哐,哐。亡人過了奈何橋,陰間陽間路兩條。鏘哩哐,鏘哩哐,哐,哐。日子過得這麼的好,你為什麼死得這樣早?!

  夜郎撲哧笑了一下,怕人發覺,忙低頭將柳棍在紙灰上一戳,沒想火嘭地騰上來,紅紅的紙灰落了一身一頭,燒沒燒著,卻把眼窩迷了。這當兒,院門口有人一透一透,一粒小石子就打著了坐在條凳上的康炳,康炳回頭看看,兩人打一陣手語,康炳就過來小聲對夜郎說:「人找哩。」夜郎說:「誰個?」康炳說:「這麼晚了還能是誰?」夜郎抬頭看了,顏銘半個臉在門縫處,正沖他笑。低頭說道:「可不敢胡說,人家是正經主兒。」出來拉顏銘走到門外燈影處。原來顏銘租居的房子就在對面街上,白日裡請了氣功師為祝一鶴治病,天黑了招待人家在前邊素菜店裡吃飯,聽得戲班在這裡開鬼路,氣功師提出要見見夜郎,顏銘就來了。夜郎問:「效果怎麼樣?」

  顏銘說:「氣功師發功,總問祝老有感覺沒,祝老口不能說,只搖頭,我看也是不行的。」夜郎說:「敢情是個混混客?大醫院都治不了,氣功有什麼用?你總不聽我的!」顏銘說:「氣功是老傳統的,他說包給他了,病多重的人他都治好了的。」夜郎說:「西醫推,中醫吹,老傳統的那些門道,秉性裡沒有不吹大話!」——啪!在臉上打了一下,手往光亮處展展,上邊一個稀爛的蚊子,用指頭彈了。顏銘就說:「不管怎樣,人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還是去打個照面的好。」夜郎不去。顏銘說:「你硬是不去,那也罷了??還有個事不知該不該對你說——你要生氣,我就不說了。」夜郎說:「已經是死豬了還怕燙水?」

  顏銘說:「宮長興著人送來十元錢,說是你未領的午餐補助費??這不是要噁心人嗎?你不會生氣吧?」夜郎說:「我肚子疼。」顏銘立即緊張了,說:「都怪我多了嘴!哪兒疼的?你噓噓氣,夜郎,噓噓氣或許就好了。」謊手慌腳地競來給他揉。夜郎也不推辭,甚至還挺了挺肚子,那只手就勻著在肚上揉,三揉兩不揉的,就碰著了一根硬東西,嚇了一跳,說:「你有的?!」夜郎笑著,小聲說:「我也只有它啦!」顏銘舉了拳頭就在夜郎的胸上捶,說:「你壞蛋!你騙子!你真會騙我!」用手去打了一下,低低罵句「流氓」,卻說:「你不生氣我好高興的??你倒有這興勁兒?」夜郎說:「你不是要讓我高興嗎?」

  顏銘說:「你要高興,你是要高興的!」夜郎一下子將她摟起來,唇咬開了唇,兩人都靜下來,鼻孔和鼻孔出著粗氣。嘭的一聲,院牆裡騰起一團火來,一定是誰用柳棍戳翻一下焚燒的紙,燦爛的禮花般的灰屑從牆裡飛飄過來,顏銘急把身子躲在夜郎腋下,但灰屑落下來再無光亮,顏銘睜著驚恐的眼,渾身打了一個哆嗦。開路歌唱完了,一段一段的孝歌在鼓樂中又唱,夜郎說:「別怕,沒什麼可怕的。」的確沒什麼可怕的,顏銘說:「你去吧,你快去吧,??你要真需要我,戲班的事完了,你到我那兒去??我得到飯店呀。」說畢,一邊理著頭髮,一邊就匆匆走了。

  夜郎仰頭看了一會兒夜,回到院中,孝歌還在唱著,他們已經不是在為亡人而悲哀放聲,幽而深地吟唱似乎心身墜入到了藝術的境界,一邊繞著圈子整齊地踏了節奏,臉面生動,唱得有板有眼,委婉幽美。敲碗的差事康炳在那裡替了,歪頭給他一個很奇怪的笑,夜郎心虛,掉過眼去,將那顏銘給他的十元錢卷了煙捲,到屋裡靈桌上的蠟燭上對火。

  醜老腳靜靜地仰睡在桌後靈床上,遮在頭上的一張麻紙不知怎麼揭開了半邊,露著似笑的青臉,半合半張的嘴裡含著一枚銅錢。亡人就在眼前,死卻離夜郎那麼遙遠,想著剛才的細節,瞬間裡卻覺得迷失了,迷失了時間,也迷失了所在。夜郎,夜郎。康炳把青瓷碗和竹棍兒往他懷裡塞,他接住了,機械地也加入了唱孝歌的隊列,而叼著的十元錢煙捲嗆得他流下了淚。

  沒完沒了的孝歌從盤古一路唱下來,數盡了明君聖主的功德和奸雄盜首的罪孽,醜老腳的家屬做好了一大鍋的羊腥湯麵片,才唱到了彎弓射大雕的成吉思汗。滿院裡人蹲著立著都在吃飯,夜郎趁機出來,過了馬路,匆匆往顏銘住處走來。髮廊的兩個妹子合租了一間小屋,恰恰是那一位今日回了娘家,顏銘新換了一襲玉色團花軟旗袍,卻在一個電爐上面煎魚哩。夜郎站在那一掛竹簾前,癡癡地看了一會兒美而妙的身形,默不作聲地包起了那一張廢報紙上剖宰的魚翅魚鱗,去撂到垃圾堆,又到街口的小店裡買了一瓶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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