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白夜 | 上頁 下頁


  如今不該說的都敢說了,不該穿的都敢穿了,不該幹的都敢幹了,且人一發財,是不怕狼不怕虎的,人卻只怕了人。人怕人,人也怕鬼,若演起目連戲系列必是有市場的。再者,演員可以當一回他們的表演藝術家了,又能賺錢,十倍百倍地強過走穴來清唱的。就停薪留職,組織戲班,一方面著人四方收覓戲本,整理改編,一方面討問好角。光問好角還不夠,跑過龍套的、管過行頭的、管過水鍋的都問。風風火火地要成氣候,夜郎即推薦寬哥來班上吹塤,寬哥不肯,自己倒過去濫竿充數。

  夜郎在圖書館領了一份工資,在戲班領一份工資,人就顯得神氣,仰頭從街上走過,手總放在兜裡,捏一根火柴。又與顏銘日漸親近,沒了規矩,遂一日說出「你肯不肯嫁我?」顏銘也涎了臉,反問了:「你肯不肯娶我?」雖是戲謔,自此顏銘卻更多收拾,節衣縮食地購置化妝用品,一早一晚,將一粒維生素E服了,再擠破一粒塗擦在臉頰。一日又去見她,顏銘切了黃瓜片兒在臉上敷,夜郎進去悄悄地說:「你沒去樓下那電線杆上看招領啟事嗎?」

  顏銘側著貼了黃瓜的臉,不敢動,問:「什麼啟事?」

  夜郎說:「有人拾了一張臉皮,你不去領嗎?」顏銘舉手就打,打過了,卻說:「女人活的就是一張臉嘛!」夜郎就生出惡作劇來,說:「你有一張好臉,我卻不敢娶你的。」顏銘問:「這是啥意思?」夜郎說:「我不能害你。」暗自在褲襠裡將塵根後夾起來,竟大了膽拉顏銘的手去那裡摸。顏銘頓時臉耳炭紅,半推半就去摸了,果然一片平坦,再問怎麼回事,夜郎說他自小就是殘疾,顏銘當下背削肩蹇,如雨中雞,默坐在客廳勾頭落淚。夜郎只覺得好笑,偏不說破,日後卻不敢了無度胡鬧。看那顏銘,雖未惱怒疏遠,也未有過分親呢,但覺得這般也好,待將來有了正式工作,出人頭地,再言好事,日子就一日一日平靜而整齊地過去。

  不想,西京城領導層裡鬧起矛盾——領導層有矛盾是所有地方所有單位的普遍規律——西京城的書記和市長卻僵得難以調和,上溯省裡,乃至北京,下涉各局部門,派系分明,告狀迭起,已不能坐一條板凳上論政了。人事幾經周折,市長就調離西京。

  市長一走,樹倒猴猻散,祝一鶴便被撤職,分配去邊遠郊縣任職。祝一鶴原是師範專科學校的講師,棄教從政,今知失了依靠,遭受貶斥,政途渺茫,就辭職欲回舊校,要求評個教授職稱。但因數年不執教鞭,又是牆倒眾人推,職稱數次評定不上,便突發了腦溢血,五日昏迷不醒。祝一鶴沒有親戚,夜郎和顏銘去守了五天五夜,只說人已無救,夜郎一怒之下,寫了一聯貼於病房門框,成心要給在位的人示威的。

  對聯是:

  學問能強國黃泉君眼可閉
  職稱堪殺士紅塵吾意難平

  人還未死,卻有悼聯,新任市長就不滿了,著人撕去了,聯語卻不脛而走,一時譁然。新市長以安慰為名,令職稱評委會重新評定,教授的名銜是通過了,祝一鶴果真第七日清醒過來,但從此失聰亡音,他背床板,床板背他,純粹將肚腹做了好吃好喝的墳墓,一個人身的廁所。

  祝一鶴一癱,夜郎即被圖書館解雇,宮長興懶得再見夜郎,只派通訊員捎口信給顏銘,讓顏銘轉告夜郎不要再去上班了事。夜郎得知消息,啊嗚一聲,慌得顏銘千聲萬語地安慰,夜鄭半日不語,將一顆牙咯咯吱吱地咬碎,連痰帶血地吐出來,就去了戲班再不在外露面。六月初六日,戲班組建完成,即於是日準備了香燭,三牲福禮、果品??同拜菩薩,宣佈行當角色。那小花臉先拜,大花臉再拜,後是老生、小生、青衣、老旦、小旦,立下盟誓,務要親同手足,同舟共濟,苦學苦練,將戲排好。最後分享三牲福禮,同吃麵條。夜郎卻是不吃肉的,南丁山說道:「你不吃肉?從小就不吃肉?瞧你這形狀,是該吃生肉的傢伙,可你偏就不吃肉?!」夜郎說:「我吃麵條就好,綿長不絕嘛。」一窩絲地在嘴裡不咬了下嚥。南丁山說:「有人活的,也就有鬼活的,你跟著哥哥,只要有戲演,就少不了你夜郎吃的飯!」夜郎口裡應著,到底年輕臉嫩,再也敷衍不下去了,原是堆上來的一層笑,這時候就僵扯著,使一張長臉越發地長吊。

  一日,南丁山的師父,那個雞皮鶴首的醜老腳,替了鼓板師,拿出總綱,讓各行當分抄單角腳本,限定了在三日內抄完,自個又去著人做行頭、紙紮,市政府卻通知他去平仄堡吃宴席。醜老腳納悶:我這下九流的人物,哪裡受得了市政府吃請?將一身衣褲熨得平整,又著了一雙黑平絨休閒軟鞋,去了才得知是臺灣來了一位巨商在西京投資,市政府設宴款待,特召了一些各界名家來作陪的。等得那台商到了餐廳,他不看則已,看了臉面頓時變色,故意做出個噴嚏出來,唾沫鼻涕噴了一桌,退出來就回家了。

  原來三十多年前他還是個毛頭小夥,同此人一道保家衛國去朝鮮作戰,一次戰鬥中被俘,在戰俘營裡他們預謀著逃跑,此人中途告密,逃跑計劃只得提前,結果僅僅逃出三人。但千辛萬苦地逃回來,竟被審查得沒完沒了,只好窩在劇院裡演個丑角,學打鼓板,而此人則去了臺灣,現在卻是座上賓的設宴招待了。醜老腳一口氣咽不下,人就病倒了,一病竟又不能起,戲班人都很焦急,推遲了排演鬼戲,吆喝著去給醜老腳沖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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