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白夜 | 上頁 下頁


  偏巧那天夜郎是騎了自行車的,去給消防警察打電話,回來被人偷了鈴蓋,一腔怨恨,在存車處瞧瞧四下無人,也索性擰下旁邊自行車的鈴蓋裝在自己車上。這陣聽了寬哥說話,問平平仄仄的是什麼意思,寬哥也說不出來。夜郎就拿了那枚鑰匙去開許多的鎖,開不開,於是想,在西京城裡,人都是有兩件必有的東西,一個是自行車鈴,一個是鑰匙。鈴就是自己的聲音,丟了鈴就是丟了聲;鈴蓋是常常被人偷的,我的丟了,我就擰下你的鈴蓋,你沒有鈴蓋了,你又擰下他的鈴蓋,城裡見天有人嚷道丟失鈴蓋,其實全城只是丟失了一個鈴蓋吧?而鑰匙,卻是只打開一把鎖的,打開了,就是自己的家,不屬￿自己的,怎麼又能打開呢?打開了也只能是小偷。——這枚鑰匙,肯定有這枚鑰匙的一把鎖的,再生人卻尋不著了。夜郎玩弄著鑰匙,咕噥了一會兒,沒有丟棄,拴在自己的一個鏈環上了。鏈環上拴著的還有一枚鍍了銀的小耳勺,每當在人稠廣眾間,掏出耳勺來挖耳屎,便把鑰匙亮出來,要長長短短地說一段再生人的故事。

  再生人死後,竹笆街築起了一座賓館,因為正好在自焚的地方,又要取名吉利,就叫做「平仄堡」——一段殘酷的悲劇衍變成了美麗的音樂境界。

  西京城裡的高級賓館很多,城西南方位裡「平仄堡」還是第一座,建築師別出心裁,將樓蓋成仲尼琴形,遠看起起伏伏,入進去卻拐彎抹角,而沿正門的兩側一字兒排列了五對大青石獅子。常見的獅子是一種憨,卷毛頭,蛤蟆的嘴,玩一個繡球要做女兒擇婿狀,這獅子卻前腿直立,兩目對天,看著就覺得那眼睛要紅了。這工程是一家裝潢公司承接了,由陝北的綏德雇請工匠打鑿的;夜郎就打雜在這公司,具體負責去押運和回來安建,先後就在賓館包住了一間小屋。

  那時節,社會上的會議繁多,平仄堡的生意非常的興隆,見天呼啦啦一群人在餐廳吃包席,夜郎則不動聲色也去坐了吃喝。一個會議結束了,一個會議又開,夜郎竟吃白飯了二十餘天。餐廳服務員就奇怪了,問一個人:「那是個什麼領導嗎?」那人說:「怎麼著?」服務員說:「開什麼會他都參加的?!」夜郎聽了,當下起身要走,那人卻說:「當然噦,你瞧他那披掛!」夜郎的披掛並不好,但夜郎長面修身,仍得意自己的可久可大之相,就口吐了煙圈,放滿一世界煙霧,然後去牙籤瓶裡抽一支牙籤,隨手又拿了那一盒精緻火柴在兜裡捏了,走出餐廳,孤單而高傲地仰著乾淨的頭。剛一進電梯,那人就跑進來,當懷戳了一拳說道:「你算是狗屁領導?!倒會鑽這等空子!可你不說謝我,說走就走了?——你知道我是誰?」夜郎忙拱手抱拳,說:「我是你的戲迷!」

  那人說:「你甭誆我,南丁山是南丁山的最大戲迷!」於是,夜郎和南丁山從此認識。南丁山是秦腔名醜,往日的光景裡長衫水袖地演了醜旦,兩片紅胭脂夾住個瓊瑤鼻,蘭花指扭過來,扭過去??然而現在的天上,紅太陽已不再是毛澤東,星星只有了三種,一種是影星,一種是球星,一種是歌星;大小的歌星,是西京本土的或外地來西京的,都在體育館裡演出,唱秦腔的已無人看戲,南丁山只好做個小穴頭,逢著賓館有會,辦個清唱的節目——為著掙個小錢,也為著過癮。兩人是帶膻的羊,著了氣味就認了同類,一來二往熟忒起來,南丁山就替夜郎抱打不平,說夜郎的相貌氣質完全是將軍的材料,如今卻淪落成一個馬崽。夜郎也就去捏捏他那只有稀稀幾根黃須的嘴唇,笑他長一個虛胖胖的婦人臉是不是個同性戀者?南丁山就說他小時讓道士算過命的,原本要做大官的,可祖墳選的不是真穴,這輩子只有在戲臺上演官人或官人娘子了。

  南丁山還有著一個本事,能撇兩筆蘭革,結識了一幫書家畫家,與市府的秘書長祝一鶴也拉扯上了關係。一日裡北京有要人到了西京,祝一鶴又讓南丁山召集書畫家在平仄堡作贈禮書畫,南丁山也畫了一株蘭,眾人叫好,說該題上「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南丁山卻寫著「居在深山人不識,西京市上賤如草」。祝一鶴笑道:「你是名演員,市寶一樣的待你,還哭什麼屈?!」南丁山有意薦夜郎,便說:「我算什麼角色,我為我這兄弟鳴不平的!」當下介紹了夜郎,如此這般地說了一堆能耐。也活該夜郎出頭,祝一鶴詢問了許多事,夜郎不卑不亢,對應自如,祝一鶴即刻愛惜起來,送了名片,又給了電話號碼,歡迎去他家做客。

  事後,夜郎果然去祝家數次,送去了特意從綏德買來的一對小石獅子,樂得祝一鶴也說:「政府裡那麼多人,抬頭不見低頭見,可就是合不來。怎麼回事嘛,一見你倒喜歡上了!」如此往來,祝一鶴把夜郎介紹到市圖書館,作為招聘人員使用,圖書館長宮長興也當面拍了腔子,說招聘按慣例要使用一年,這全是為了遮人耳目,半年之後就保證作為正式職工接收,便安排夜郎做他的助理:收文件,寫材料,負責外事接待。夜郎沒想浪跡數年,有此落腳,自然視祝一鶴為知遇之人;祝一鶴年過半百,孑身一人過活,少不得常去照應,跑些小腳路。在平仄堡安建完石獅,又聯繫了在賓館髮廊打工的顏銘,每日去祝家做鐘點保姆,連南丁山也不無嫉妒地戲謔他和顏銘是祝家的金童玉女。

  平仄堡門口的石獅安裝了兩月,見天有人來瞧稀奇景。居住在竹笆街丁字路口的居民卻生了怪事,先是幾乎各家有人夜夢獅子咬人,再是接二連三地有人死去,都是患了心肌梗塞,便傳出是賓館門口的獅子對著這些人家,風水太硬的緣故。於是就在門首懸掛鏡子,又是夜裡用紅線繩縛住石獅。但人還是在死,居民便聯合了去賓館鬧事,賓館只好搬移了石獅,又被迫請秦腔劇院來演鬼戲。演過一場《白神》,南丁山飾的那個無常。演畢了,遂生出念頭:秦腔裡有演《目連救母》戲文的傳統,那是集陰間和陽間、現實和歷史、演員和觀眾、臺上和台下混合一體的演出,已經幾十年不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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