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西望茅草地 | 上頁 下頁


  9

  結束了在機耕隊的短暫日子,我重新扛起了耙頭。這天晚上,我奉命提一根梭鏢去站崗,看守工區堆放在路邊的杉木,防範附近村裡的小毛賊。

  公路那一頭有點動靜,大概是來自老鼠或野兔。我剛想去看看,突然撲通一聲倒在地上,梭鏢也不知去向。我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感覺兩眼發花,胸中氣堵,脖子劇痛,後來才知道是脖子被一條毛巾緊緊勒住。

  什麼人?我嚇得差點尿了褲襠。

  我被蒙上雙眼,反捆雙手,押著往什麼地方走。我在黑暗中聽見一些人聲,但口音有南有北,不像是小毛賊說話。當蒙眼布帶取下來,我發現眼前是一個山洞,就是茅草地附近常見的那種大溶洞。松明火把散出煙焦味,手電筒到處亂晃,七八個人影約隱約現。一個纏土布頭巾的黑臉漢踢了我一腳,手中大馬刀瀉一道寒光,逼近我的喉管。「喂,曉得我們是什麼人嗎?」

  應該表現勇敢,表現沉著,我提醒自己。

  「聽清楚了:我們是反共救國先遣軍第八縱隊……」

  什麼?我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今天晚上全縣暴動,有國軍的飛機來增援。你們農場已經被包圍了!明天一早我們還要佔領縣城,要興兵北上,改換乾坤。你這個嫩崽子識相點……」

  我立刻想起了烈火、刑具和屍體,就是革命電影裡的那些場面。

  「說!」黑漢子眼一瞪,在火光中逼上前來,滿嘴酒氣噴在我臉上。「你們場裡哪些是共產黨?都住在什麼地方?你們武裝部的槍放在哪裡?你們的場長、書記、隊長、副隊長叫什麼名字?統統說出來!說了就沒有你的事。」

  「快點!」

  「快點!」

  其他人一齊起哄,黑洞洞的槍口一齊對準我胸口。

  「打倒反動派!打倒狗特務!打倒帝國主義……」我擔心遲疑會使我胡思亂想,於是不停地高呼口號,掙扎,嘶咬,吐唾沫,不給自己留下時間。

  我惹惱了他們,被他們一頓好打。拉槍栓的聲音也清晰傳來。這就是最後的一秒乃至半秒了吧?我頭上是洞頂,是波浪般的岩石。說實話,我害怕就這樣死去,求饒的話已到了嘴邊。那黑森森的波浪裡有茅草地,有甘溪水,有很多朋友,還有她——我怎麼能就這樣結束?我應該妥協和討好吧?至少可以暫時屈服,等有了機會再傳送情報或裡應外合什麼的……我後來沒有那樣做,是覺得敵人不會輕易受騙。

  再見了,我所有的親人……我忍住淚,忍住心中的悲屈,絕望地盯著洞頂,體會著生命的最後一刻。奇怪的是,過了好一陣,我還活著,還能睜開眼睛吐出長氣,還能咬一咬自己的嘴唇。

  一隻手拍拍我的肩。我回頭看,發現場長變戲法一樣出現了,腰紮皮帶,手提駁殼槍,眼睛閃著激動的光輝。他捶了我一拳,「嘿嘿」兩聲,沒說出話。

  「搞什麼鬼?」我大叫起來。

  「不要鬧,不要激動。」剛才那個拷問我的黑漢子笑了,「馬小鋼同志,恭喜你考查合格了。剛才沒把你打得太痛吧?」

  我事後才知道,剛才這一切不過是場長導演的一齣戲,是一次演習,目的是配合全國階級教育運動,抽查一下大家的革命立場和思想覺悟——你說這算怎麼回事?我還好,算是幸運過關的一個,在全場員工大會上登臺亮相,與其他考查合格的英雄們一起,戴上了大紅花,喝到了慶功酒。場長把我們一個個拉到台前介紹,如示家珍,愛不釋手。「這才是共產黨的好伢子呵,好妹子呵。碰到第三次世界大戰,我們要靠什麼人?就靠這號人……」

  當然,一些沒通過考查的倒了大黴,是黨員的丟了黨籍,是團員的丟了團籍。據說猴子一見「反共救國軍」的槍頂上火,嚇得立即報告他父親也是國民黨員,解放前還是個戴金絲眼鏡戳文明棍的人物……雖然他後來沒有團籍可丟,但挨了場長一頓臭駡,受到的懲罰是擔大糞,整整擔了兩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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