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西望茅草地 | 上頁 下頁


  10

  形勢教育和階級教育並沒有使大家鼓起勁頭,倒是泡病假的越來越多,擅自溜回城的也時有耳聞。場長找下面的人瞭解情況,也找到了我。

  「我沒意見。」我甕聲甕氣地說。

  「你還在慪氣?」他笑著拍拍我的肩膀,「你這伢,那次在地上我罵你,是一時性躁,官僚作風。其實呢,我這個人是老鴉變的,只是嘴巴醜。」

  我還是冷冷地擺弄著一根草。

  「你大紅花也戴了,慶功酒也喝了,心裡還不痛快?這我就不明白了,我張種田還有哪一點對你不起?」

  看他真像是不明白,我氣不打一處來,隨口點出幾件大事:伙食太差,休息太少,缺少文化生活,兩三個月沒看上電影……「場長,你揣著明白裝糊塗吧?」

  他摸摸頭,想了想。「這些事,好辦好辦。」

  他這一回算是真聽意見了,尤其山洞考驗以後,他對我高看一眼,似乎也少了一些疑心。第二天他同幾個頭頭商量了一下,宣佈全場放假一天,吃豆腐煮肉,晚上看電影。他看到銀幕上抗美援朝的戰火紛飛,興致大發,忘乎所以,把宣教科長叫到面前說:「今晚要看個痛快,你現在吃點苦,騎我的馬到縣裡去,找電影公司再搞兩部片子來。要好看的!」科長嚇了一跳,說看得太晚的話,大家會肚子餓。場長揚揚手:「叫食堂煮飯!」結果,那天看電影一直看到後半夜三點鐘,幾百號員工吃了夜宵以後連夜再看。一鍋香氣撲撲的蘿蔔煮魚,是場長個人出錢請的客。

  場長是老革命,工資高,請客是常事,用錢從來很大方,除了給自己留點煙錢,剩下的錢只要有人開口,他有多少給多少。他買煙也是一買好幾條,丟在抽屜裡沒個數,張三李四都可以去共產。有一次猴子溜入他的住房,也摸來了一包飛馬牌,在我面前洋洋得意吞雲吐霧。「馬兒,」他叫我的外號,「你也去搞雙軍鞋來吧,我看清了,他還有兩雙,就放在衣箱的後面。」

  當時我父親身體有病,而且怨我不孝,很少給我寄錢來。我一雙膠鞋早就底面分了家,但我不願意去場長那裡揩油。沒想到有一天,他在路上碰到我,看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露出鞋面的幾個紅紅指頭上。

  「你來。」他說。

  「有事麼?」

  「你來。」

  他領著我來到草市街。這是甘溪邊的一個小鎮,四周有殘存的小城牆,是以前防土匪的工事。牆內有麻石道直通小碼頭,串起各種木板房,有店鋪也有民居。遇到趕集,即本地人說的「趕鬧子」,這裡人流擁擠,熱熱鬧鬧,出售著知青們最有興趣的柑子,柚子,板栗,西瓜,一種粉紅色的酸蘿蔔片,由一些老太婆叫賣。

  場長背著手把我帶進供銷社,一座破舊的觀音古廟。「妹子,」他朝櫃檯後一個侗族姑娘點點頭,「打盆熱水來好不?」

  本地人都認得這位大名鼎鼎的老革命,女售貨員立刻照辦。場長又撞開經理的房門,抽來一張椅子,隨便大方得像回到了家。

  「洗腳吧。」

  我猜出了他的意思,不免有點慌亂。

  「洗!」他蹲下去脫了我的破鞋,隨手遠遠地扔到門外,然後幾乎是壓著我洗腳,「你穿好多碼的?」

  「場長,我自己有鞋……」

  他分開指頭量了一下我的腳,去櫃邊選了一雙大膠鞋,往我腳上一套。捏捏鞋尖,看來還合適。他點了點頭。

  「場長,我真的不要……」

  「穿!」

  他滿意地看看鞋,從口袋裡摸出一大把亂七八糟的東西,子彈呀私章呀什麼的,從中挑出兩張鈔票,在櫃檯前算是付了鞋錢。

  像沒發生任何事,他丟下我就走了,在廟門口同幾個熟人打了打招呼,背著雙手,邁開八字步,朝小碼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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