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西望茅草地 | 上頁 下頁


  「想什麼呀?同志!」她瞪了我一眼,轉過身去等待我的破褲子,嘴裡還嘟噥著:「有什麼要緊呢,知識青年居然還封建……」

  她背對著我開始縫補,偶爾哧哧一笑,不知想起了什麼樂事。我這才看清了她盤在頭頂的辮子,看清了她柔嫩的耳朵和下巴。居高臨下之際,我還無意中瞥見一個女子衣領裡從不示人的部位,潔白的肩膀,起伏胸脯的一角,以及隱隱可見的一顆黑痣。腦子裡轟隆一聲,我的純潔性可能就在這一刻喪失殆盡。

  更重要的是,當我昏頭昏腦回到房間,我發現褲袋裡有一個柑子。我仔細回想當天的一切,再一次在柑子面前心煩意亂。接下來的幾天,我在半夜裡起床,在出工時瞌睡,洗澡忘了提水桶,端著飯菜卻走進了廁所,剛才還在莫名其妙地罵娘和動粗,轉眼又捧著一本書豪情萬丈,大談普希金和共青團之城……猴子鬼得很,肯定察覺了蛛絲馬跡,擠眉弄眼地要給我看手相,指著我手中的一條掌紋,說不得了哇,不得了哇,你正處在發情期,有遺精的嫌疑,不過很快就要當上乘龍快婿!

  我恨不得一飯缽蓋在他腦袋上,把他一路追打出門。笑話,我發什麼情?沖著老豬婆發情麼?那兩條小辮子算什麼呢?老實得像只羊,傻氣得像只木瓜,就算額頭長得寬大一些,裡面不過是裝了些豬菜吧。更重要的是,她那個閻王爹要是成了我的什麼什麼,我往後還活不活?

  8

  一定是我在操作方向盤時走神了。我剛換了擋位,轟了一下油門,讓履帶拖拉機爬上八號坡,就聽到車後有隱隱約約的叫喊。

  我探出頭,看見小老頭在車後追趕上來。

  他像頭發怒的獅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追趕。直到停車熄火,我才聽到他的大吼:「臭小子,你混帳!混帳!」

  我還沒有來得及回話,他就撿起一個大泥塊朝我砸來,雖然被我閃身躲過,但砸在機窗上四處迸濺,留下一塊黃泥印痕。

  他瘋了麼?

  「場長……」

  「你下來!」

  我手忙腳亂跳下履帶。

  「帽子給我戴正!」

  我扶了扶帽子,仍不知天是怎麼塌下來的。

  他揚起手裡兩截樹苗,「你看看,睜開眼看看,這是什麼?」

  我明白了,一定是剛才上坡時思想溜號,不知道拖拉機軋倒了路邊的柚樹苗。樹幹的斷口太新鮮,我無法抵賴。

  「你長沒長眼睛?簡直是破壞!破壞!我同你們講過多少遍,這是從江西農科院搞來的苗子,盤得比肉價錢還貴,買都買不到。你當大少爺?當敗家子?你你你,你駱駝斯基(托洛茨基)!」他一急,冒出了從軍時期記下的這個洋名。

  地上的人都圍過來了。有人偷偷朝我伸舌頭,做鬼臉。幾個未能當上拖拉機手的傢伙則有點幸災樂禍,把樹苗看來看去,誇張地表示痛惜。幸好副場長老楊也來了。他也是來自省城,同我們的關係較好,眼下想把場長拉開。

  場長還不肯走,回過頭來指著我,「你聽著,你們大家都聽著,哪個再破壞公家財物,我張種田一槍崩了他!」

  我終於忍不住了,「你凶什麼?崩呵!」

  「你他娘的還嘴硬……」

  「不就是幾根苗嗎?我賠錢!」幾張鈔票被我掏出來,狠狠地摔在地上。

  「你是這種態度?好,就憑這一條,你馬上滾!從機耕隊滾出去!我今天不把你整得出屎我就不姓……」他的聲音終於遠了。

  不知什麼時候,老楊返回來,整整我的衣領,笑著安慰了幾句,大意是要我以後注意點。至於場長麼,他性子急躁,把一草一木都當成命,不過發一陣火就過去了……我其實最聽不得軟話,心裡一酸,委屈的淚水奪眶而出。

  「小馬,你不要哭嘛……」

  他越勸我不哭,我倒越是忍不住。我受不了,受不了!我跳起來鼻涕淚水四濺:「軍閥!反動派!法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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