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西望茅草地 | 上頁 下頁


  6

  猴子自稱會算命看相。他解說天庭和地角,斷定這個有桃花運,預告那個仕途廣闊,唯獨說到場長時口出惡言。照他的說法,場長耳垂短,一定是短壽;左眼角有殺氣,將來定有血光之災。不可洩露的更大天機是,他說場長前世一定是老虎和豬配的種——否則今生為何又蠢又惡?

  知青們哄堂大笑。

  我卻沒怎麼笑。說實話,場長也讓我惱火,但有幾招令我不得不服。他槍法精,出門打獵從不空手歸。扶犁掌耙也有一手,沒有什麼功夫拿不下來。估豬羊的重量,估地上的產量,總是一眼准,眼睛就是一台磅秤和天平。何況——他還是小雨的父親。

  認識小雨是我的不幸。她是我們工區的豬倌,人緣好,手腳勤,卻不大講話。與男知青們接近的時候,你們講話,她只是聽;你們打球或拉琴,她只是看。你要是同這個啞巴開開玩笑,把她逼急了,逼得紅了臉,她最激烈的抗議也只是朝你打一拳。

  這一拳通常很重,讓你明白豬司令不是白吃飯的。

  有一次她在甘溪邊洗衣,我們剛好從木橋上過,放下幾擔棉餅,望著河水打主意。甘溪的水從遠山流來,綠得發藍,清澈而冷冽。黑色、黃色以及白色的石頭在水中閃動。水面跳躍著太陽的光花。

  真想到水裡過一把癮,可農場有禁止下河游泳的命令。猴子鬼頭鬼腦地朝我擠眼皮:「不准下河,掉下河的另當別論吧?」

  我心領神會,身子晃了晃,大叫一聲「不好」,便連衣帶鞋跌落下水。夥伴們當然個個都高風亮節,關鍵時刻捨己救人,迅速脫掉衣履,一個個飛燕式滾翻式炸彈式馬桶式紛紛撲向水中,在浪花中大顯共產主義的身手。

  小雨不知是計,在岸邊大喊救人。

  「再嚇她一下怎麼樣?」我對猴子丟了個眼色。

  「完全贊成!」

  我和他潛下水去,故意伸手在水面掙扎,咕嚕咕嚕大口吐出水泡,一個慘兮兮行將滅頂的樣子。

  我們事後才知道,她當時嚇哭了,忘了自己不大會游泳,也嗚嗚嗚撲進水裡來了。當我們把她救上岸,沖著她哈哈大笑,她情知上當,氣得抓住身邊的稀泥,一把把朝我們猛射。「你們可恥!可恥!可恥——」

  她水淋淋地沖上岸,就找隊長告狀去了。這傢伙!

  7

  小雨的告狀害人不淺,讓我們不得不在會上作檢討。一氣之下,我們聯合起來對她實行制裁,在路上遇到她,故意裝作沒看見。看見她劈柴劈不動,也不再幫忙。知道她夜裡常到父親那裡去,我們在半路上裝鬼,叫出狼嚎般的尖聲,嚇得她沒命地狂跑。或者去她房間,在虛掩的門上放一個掃把,想像她回家時一推門,掃把打在頭上的可笑情景……我們的惡毒中其實不全是惡毒,這是我後來感覺到的。

  她猜出了掃把是誰安放的,氣呼呼地來算帳,用粉筆在我們每張門上寫了個大大的「豬」字,一泄心頭之憤。

  辦完了這件大事,再收走我們的髒衣。

  洗衣?這倒是求之不得。

  我們不會洗衣,累得不願洗衣,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求女知青們幫忙。後來她們也累得天昏地暗,開始批判我們的懶惰,把臭東西一把把扔回來,你叫「姐姐」叫「姑姑」叫「奶奶」也無法打動她們的鐵石心腸。想想看吧,在這樣一個內外交困危機深重萬念俱灰的時刻,小雨還能伸出援手,向階級兄弟奉獻勞動加肥皂,怎能不讓人刮目相看?即使我們毛深皮厚,也得做做感激的樣子吧?

  這一天,我去她那裡取衣,看見她在打掃豬圈,便假惺惺地抄起竹掃把,要助她一臂之力。

  「你做什麼呀?放下,放下。」

  「不能讓你一個人把雷鋒學完了,也得留點給我們學學吧。」

  「你這算什麼?不掃還好,越掃越髒了!」

  「你懂什麼呢?你看著,看看我這示範動作……」我越是想亮一手,越是出亂子,不但把掃把戳得散了把,而且褲子被柱頭上一口鐵釘掛住,拉開了一條大口子。

  她哈哈大笑,回到屋裡取來針線,意思是要我脫下褲子,讓她縫幾針。

  想到長褲下面只有一條短褲衩,我可能紅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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