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西望茅草地 | 上頁 下頁


  我們七嘴八舌,建議縮短戰線,建議注重管護,建議因地制宜,建議廣開門路多種經營,養羊啦,養兔啦,養蜂啦,還有自製蜂王漿的生財之道,馬爾采夫耕作法,約克夏肥豬,五零一菌肥——我們只差沒說到超音速飛機和人造衛星了。

  肯定是我們的淵博知識嚇壞了他。他眼睛眯成縫,嗯嗯呵呵聽了一會兒,最後給我們一人遞了一根煙:「你們還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呵。問題是,你們說得花一樣,都搞得成器?都能吹糠見米?」

  我們後來才知道,他有一次從外地引進高產蠶豆種,不知為什麼到頭來連種子錢都沒賺到,氣得他直罵娘,從此對新事物總是敬而遠之。

  「場長,你放心吧。我舅舅是農學院教授,你不相信我,總要相信他吧?」

  「場長,你不要門縫裡看人呵,總得給我們機會吧?」

  「場長……」

  「好,考慮考慮。」他總算點頭了。

  不過他還是不大放心。據說他事後對別人說:幾個書生還來教我種田?我當田把式的時候他們老娘還沒動胎吧?他根本不同意縮短戰線——當時大開荒正在他興頭上;也不同意養什麼蜂——他覺得蜜糖飽不了肚子。他只是對什麼菌肥稍感興趣。理由是,茅草地太廣闊了,要種的作物太多了,全場幹部群眾再加上牛們豬們,滿打滿算就五六百個屁眼,根本屙不過來。肥源問題確實一直讓他很傷腦筋。

  4

  造菌肥需要一些基本的條件。可我們連量杯和試管都沒有,只能拿瓦缽和面盆來代替,更不要說什麼攪拌機和恒溫室了。場長破天荒讓我們買了兩支溫度計,打了幾個木頭架子,就好像割了他的肝腸肚肺。他一天來看兩輪,問什麼時候可以出肥料。見十多天沒動靜,老是在試驗試驗,他有點沉不住氣,摸摸缽子和溫度計,揭一揭蒸籠蓋,顯得焦躁不寧。一看他那樣子,就知道他恨不得我們今天開工,明天出貨,後天就是莊稼嗖嗖嗖往上躥,玉米棒子大得一筐只能裝一個。

  他拍拍我的肩,把我拉到一邊,說起地上功夫如何緊張,說隊長們埋怨勞力抽調得太多,說兄弟農場又送來了挑戰書,那意思很明顯——要我們切實抓緊。

  當然得抓緊,可牛頓和愛因斯坦也有失敗的時候吧?任何偉大的事業都得有一個過程吧?要命的是,第四次制種又是失敗。偏偏在那一天,兩個不爭氣的准牛頓上工時間溜號,去玩一把籃球,正在球場上快活,被場長撞個正著。

  他黑著一張臉,氣呼呼地闖過來,搖著草帽扇風,把土溫室裡裡外外看了一圈,又盯住了我們這些勞動力腳上刺眼的鞋和襪。

  「下午挖地,都去挖地!」他終於一揚巴掌。

  我沒聽懂,「我們還有棉餅沒有磨完……」

  他背著手走了,再一次揮掌:「挖地!」

  「場長,你得有點耐心,這次失敗是有原因的。我們已經找到了辦法……」

  他冷笑一聲,「你們是做粑粑呢,還是做麵條?一點臭氣也沒有,還說是肥料?有了這麼多的日子,你們就是屙也能給我屙兩擔了吧?」

  一位女知青當場氣得要哭。

  場長是相信大糞的。這沒有辦法。他嗅了半個月,還沒嗅到大糞的氣味,就認定我們的菌肥完全是騙人,因此必須把騙子們轟回地上去。

  5

  又是挖地,播種,挖地,播種……我們咬緊牙關,捶打自己的腰背,揪出衣角的汗滴,然後敲鑼打鼓向場部送開荒喜報。好像出大力流大汗是我們唯一的本分,是這輩子過早定型的宿命。天呵,連我這個最不叫苦的人也隱隱不安起來。

  場長好像沒有這些不安。相反,他一上地就高興,一上地就來了氣力,簡直是個天生的勞動瘋子。不論在哪個工區,他比年輕人更賣力,手裡的耙頭三掄兩舞,一晃眼就把別人甩下好遠。餓了,咬個生紅薯或生蘿蔔。渴了,到溪邊或者塘邊喝一捧生水。他的兩個乾兒子,據說都是抗洪時得救的孤兒,只有八九歲,也被他帶到地上去,一人扛一把特製的小耙頭,跟著他參加生產勞動,累得哇哇大哭也不可回去。幹部們更跟著他遭罪。在他的命令下,會計做賬,秘書寫材料,基本上只能在晚上加班,以至有個會計經常暗地裡沖他瞪眼睛。

  歇工時,他就抽燃煙,笑眯眯地說點往事,諸如新四軍、漢陽造、黃橋戰役、板門店談判、扒鐵路埋地雷、拿棉絮當煙絲燒什麼的。

  如果受到什麼人邀請,他還會走腔走調地唱歌:

  光榮北伐武昌城下,

  血染著我們的姓名;

  孤軍奮戰羅霄山上,

  繼承著先烈的殊勳。

  千萬裡轉戰,風雪饑寒……

  最初,即使是不太準確的音調,也能喚起我莊嚴神聖的情感。但肚子裡越來越空洞和枯索的時候,累得一倒下去就天旋地轉爬不起來的時候,武昌城還與我有什麼關係?大刀與硝煙,老兵的笑臉,離我實在太遠,遠得模糊起來。

  我很難把認真傾聽的樣子堅持下去。我擔心自己的思想已經出了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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