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山歌天上來 | 上頁 下頁
十八


  「趙菲菲那個瘋婆子,還不趕快殺掉埋到糞氹裡去?」

  趙菲菲是省電視臺某頻道娛樂節目主持人,近來名聲大噪,最受一些後生的喜愛,但在老寅看來,純粹是電視裡的一團毒,不會唱不會跳,只會瘋和痞,真是看不下去,搞亂了思想和風氣,是全國第一個該槍斃的人。說起這事,他還遷怒於多年前的武打片《霍元甲》,說好多幹部以前都不貪污的,就是被這個片子教壞了樣。那個什麼警察,嘴裡說不要錢,但轉一下身子,把衣袋亮給你,讓你把錢塞進去,他裝著沒看見。現在劉所長王局長都是這號動作,不就是從《霍元甲》學來的?

  他沒有說出這些,因為侄兒已經挑糞去了,沒有興趣聽他控訴。幾個老鄰居也差不多是飯桶,沒有什麼文化,同他們說不清楚。他相信只有總理長得像一個老戲裡的鐵面將軍,可能懂得了他的一片憂國之心。他得向總理說說,紅軍到哪裡去了?莫斯科和彼得堡的「契卡」到哪裡去了?——他還記得俄國電影裡肅奸機構的名字。

  他歎了口氣,喝著已經久別的穀酒,卻喝不出什麼味,便說他這一輩子喝了太多的酒,以後兒子給他上墳,不要上穀酒,也不要上紅薯酒,上點茶就可以了。老宜說好的。他說兒子一定要記得他娘,記得他弟弟,秋收以後,揀好糯米打一擔送過去,揀好雞婆捉兩隻送過去,當伯伯的到時候得提醒一下。老宜說好的。老宜對弟弟倒有些嫉妒,說老寅這一輩子該知足了,北京去過了,什麼廣西、雲南、國外也都去過了,哪像他老宜,只去縣城里拉過一次石灰。到現在,你屁股一拍,說走就要走,三畝田的穀子還要他老宜來割,坡上的紅薯還要他老宜去挖,連上墳這些囉嗦事也是別人操心。人比人,氣死人的。

  老寅不同意這一點,說你以為國外有什麼好玩的?經常是餓著,只能睡覺。有時候在林子裡碰到山螞蟥,一匹白馬變成了紅馬,全是螞蟥叮出來的血,嚇得你做鬼叫。

  他們有時還爭辯一點陰間的事情。老宜說:「看你那櫃子裡,還攢了一堆發黴的糧票,怕是想帶到棺材裡去呵?好笑好笑,你不如多帶兩雙鞋,這一輩子鞋子穿得少,一雙腳吃了虧。」

  「你們以為閻王爺也改革開放了,不用糧票了?」

  「說不定老閻一看就相中了你,一心要栽培提拔你,讓你一去就當上幹部,吃上國家糧呢?」

  「給閻王當幹部,你以為有什麼好差事?今天鋸這個的腦殼,明天抽那個的腳筋,戳心。」

  老宜想了想,又說:「你一不要靈屋,二不要冥錢,光要些糧票有什麼用?人家花橋鎮的人想得周到,靈屋裡還有電視機,還有摩托車,紮得好漂亮。給你也紮幾個吧?」

  老寅瞪大眼:「變電站呢?」喘了口氣又說:「加油站呢?」

  他的意思很明白,如果紙靈屋不帶個變電站,光有電視機有何用?如果陰間沒有加油站,摩托車拿什麼來跑?

  老宜說:「光有糧票也沒得用的。閻王爺那裡有糧站麼?有糧食局麼?有拖糧食的火車和輪船麼?就算你可以去買米,也要帶一擔籮筐吧?或者帶個布袋子吧?你要吃飯,還要碗和筷子吧?還要蒸鍋菜鍋吧?你不燒一個百貨公司,恐怕也吃不成。」

  老哥一陣大笑,笑得弟弟理屈詞窮,只好去端茶盅。

  老寅聽到門外有腳步聲,要老哥去看看是誰來了。老宜探頭看了一眼,說沒有什麼人。

  「怪了,我明明聽到有人走路。」

  「可能是風吹得竹子響吧。」

  老寅不甘心,要老哥再到屋後去看看,到牛欄房那邊看看。老哥照辦了,回來以後還是說沒有什麼人。

  他有些奇怪:未必是這個耳朵鬧鬼?正在這時,毒瘡痛起來了,他的五官縮成一撮,咬牙切齒地呻吟一陣,身子一軟,輕輕地籲出一口氣,又昏昏睡去。這一睡,便是他體溫的最後消退。他蜷縮著身子,走得非常平靜,甚至有點輕鬆和愉快,笑眯眯的眼睛一直盯著牆上一個蟲眼。兒子侄兒來叫他,老哥老嫂來叫他,他都不答應,只是滿心歡喜地緊緊盯住蟲眼,像盯住棋盤上最後一個棋子,盯住世界最後的一個出口——蟲眼那邊也許有另一個美妙的開始?也許有一片霞光萬道的五彩天地?山裡人說,很多動物也是這樣,一旦知道大限已到,沒有什麼悲寂,沒有什麼驚慌,只是悄悄地去尋找最隱秘的角落,頂多留給我們一個飄忽遠去的背影。我們從來找不到它們的屍體,從來不知道它們在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走完最後一步,不知道它們何以懂得珍惜世間的整潔。有人說,它們掩藏自己,是怕猛獸吃掉屍體。其實,死都死了,屍體怎麼打發不都一樣?不,它們只是珍惜著世間的整潔。

  老寅的消息傳開以後,鄉親們忘記了他借錢不還或者臭氣沖天的一類劣跡,都變得胸懷寬大,感到有些惋惜。縣裡一位退休的供銷社主任,自稱以前是老寅的同學和崇拜者,聽說老寅沒去省城治病,對他的親屬還深為不滿。作為一種補償,他發動詩友寫了好些古體悼亡詩,還決心把喪事辦熱鬧些,請出縣劇團的哭喪隊,大張旗鼓地來到邊山峒。同樣是出於他的熱心張羅,人們還湊錢去訂制了一些特別的冥物。一個特大的紙飯碗,有桌子般大校一個特大的紙辣椒,要兩個人才抬得動。一雙特大的紙鞋子,每只都像條小船。還有一對特大的紙眼球,像兩個溜溜轉的大燈籠……據說紮匠為了紮出這些大傢伙,光是做漿糊的麵粉就用了兩袋,牛皮紙也用了幾擔。到後來,它們中的有幾樣大得無法擠進院門,人們只好七手八腳,搬梯子搭桌子,把它們從院牆上遞進去,再搬入靈堂。不用說,人們送來這些冥物當然是有講究的,有說頭的,只是外人不大明白,也不容易問出個結果。

  在嚇人的大飯碗大辣椒大鞋子大眼球面前,喪禮成了小人國裡的動靜。死者患病多時,身體已經有些萎縮,換上了一套新的西裝以後,衣服顯得太大,是一個套在小學生身上的成人裝。過於賣力的化妝師在他臉上抹上了濃重的胭脂和口紅,使他雙頰豔若晚霞,嘴唇紅似鮮花,滿臉泛著油光,活脫脫就是一個大耳朵娃在水晶棺材裡粉墨登常當然,你也可以將他看作一個最尊貴和最顯赫的英雄,紅光滿面雄姿英發正在檢閱台的防彈玻璃後面接受千萬民眾致敬——只是眼下沒有凱旋儀式,他的面前只有兩道山梁之間無限高空中的幾顆疏星。

  在那一刻,他兩個嘴角似乎微微往上扯,僵住一個人們熟悉的微笑。

  讓我再看你一眼

  不知何時才能相見

  讓我再看你一眼

  把你永遠記在心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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