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山歌天上來 | 上頁 下頁
十七


  「大姐,我們都要勇敢地面對過去,面對生命的軌跡和情感的年輪……」

  「大姐,你沒哪裡不舒服吧?需不需要我叫個救護車?……」

  她拍拍小毛頭的肩膀,撇下對方揚長而去,臨走時丟下一句:「小兄弟,你的鼻毛該剪剪了。」

  她覺得別人沒有錯,自己確實就是個神經玻她燒完湯總是忘了關煤氣,買小菜則買進了局長辦公室,看到鄰居殺雞居然去打電話報警,最後,她在自己最熟悉的十字路口迷了路:街道突然變得無比陌生,前後左右都是樓房,前後左右都是汽車,前後左右都是人,她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走,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定要往這樣走而不是那樣走,為什麼一定要走走走走而不能停下來就躺在這裡……丈夫喊了幾個人,把她一繩子捆起來送入醫院。醫生給她打針,總算讓她安靜下來漸漸入睡。醫生事後偷偷地說,他打的不過是蒸餾水,對這種癔病,可以採用這種心理療法。

  柳胖子登門來看過她,勸她不必太為難自己。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現在只能向前看。毛老師他自己都是那個樣子,皇帝不急太監急,你又何必?柳老師眼下說話,有網球場和健身房的雄厚底氣,笑幾下也是學院派低音發聲:「你跟我學學網球吧,對保持體形絕對有好處。網球可不是羽毛球,更不是乒乓球。它們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不會打網球,說不上是一個現代人,你看桑普拉斯那個角度之刁,你看格拉芙那個優雅……哇哇哇,她的個人財產已經一億馬克呐!」

  「柳老師,這個事情你真不打算管?」

  「我哪有時間管?你知道,我生意太忙了。下了班還要去健身房,六百塊錢一張的月票。早上還要練網球,八百塊錢一張的月票。你看看,哪有什麼業餘時間?我實在……這樣吧……能不能……」

  「你幫我賣點白粉吧?賣搖頭丸也行,我們五五分成。」

  柳胖子嚇了一跳,立刻像是舌頭割了一截,結結巴巴溜走了。

  她一句胡說嚇走了胖子,發現家裡總算得以清靜下來,只有錄音機裡飄來的《山鬼》,像來自遙遠的地方。

  熟悉的音樂淹沒過來,淹沒過來。很多年過去,她覺得自己能夠聽懂這些升半音和降半音了,是一種透骨的懂,痛心的懂。她覺得那個唱法不規不矩的鬼,那個以乳頭為目和以肚臍為嘴的鬼,那個最後無人搭救從而被天兵天將砍了頭的山鬼,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我從來就是一個惡鬼,將來不得好死。她想。

  公路修進山裡以後,很多鄉親喜歡熱鬧,去公路邊蓋上了樓房,用水泥磁磚鋁合金組成了一個個新村。新房大多有一個鋪面,擺上了貨櫃貨架,雖然眼下空空如也,但一個全民經商的機會可能到來,人們的準備還是必不可少。老寅說公路邊離田太遠,離山太遠,不願同兄弟一起搬到那裡去。鄰居們便留給他一條寂靜山谷,還有一些空空的舊土房。

  土房已經沒有人跡,像演員離去後舞臺上的佈景,有時候給人一種不真實之感。在這樣一些佈景裡,老寅留守著山谷裡的全部白天和黑夜,被過於浩大的白天和黑夜一次次深埋,有時十多天不見人影。眼看著路上的足跡漸漸模糊了,耳邊的餘音漸漸消失了,走進鄰居的任何一張門,都只有塵封的桌子塵封的床以及塵封的碗。一個屋簷下的老風車,爬滿了牽牛花,已經成了鼠窩。不知什麼時候,山谷裡出現了很多老鼠。老寅家的鬍子狗以前可以捉鼠,老了以後,撲不動了,看見老鼠冒頭,只是吹胡瞪眼做做樣子。

  這一天,老狗昏沉的時候,一隻老鼠猖狂地鑽到老寅床上,在他的憤怒撲打之下昏了頭,鑽進了褲子,在他大腿上咬了一口。他起初沒有在意這小小的傷口,沒料到傷口後來越來越紅腫,開始變硬和變黑,開始散發出膿臭,呵呀呀,是個妖怪纏上來了……人們後來聽到他家的老狗跑到公路邊來狂叫,才有一點領悟,才遲遲知道他的傷口。但事情已經有點來不及了。他的大腿腫得褲子退不下來了,只好用剪刀剪開。鄉下的郎中看了一眼,說要趕快送去縣醫院。縣醫院的大夫看了一下,說要趕快送省城大醫院。邊山峒的人對大醫院沒有什麼興趣,倒不是說有病不看,只是覺得有病不必大看,不必過於大看。特別是老年人,多活幾年少活幾年不是什麼大事。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葉子到時候要落的。有錢人花上十幾萬修一根腸子,補一個臠心,或者燒一下癌毒,保住一片葉子晚落幾天,在他們看來大可不必。

  何況他們也沒有那麼多錢去治玻他們把老寅抬回山峒,抬到了他二哥老宜的家養玻親人們讓他吃足了肉,還破戒喝上了酒——那個日子反正已經不遠,血壓不再值得提防。侄兒的一個手機,現在也成了老寅的新玩具。這個東西確實很神,戳幾下,就是個順風耳,再遠的人也可以叫到面前來說話。老寅按照侄兒提供的號碼,給幾個鄉親和親戚打了電話。一旦打上癮,忍不住天天打,只是沒有什麼事要說。「福矮子,是你嗎?是你呵。」電話就掛斷了。「王麻子,你在呵。」電話也掛斷了。

  這樣笑眯眯地打下去,對方不僅莫名其妙,而且心痛手機接話也得繳費,火氣發在老寅侄兒的頭上,一次次把他叫到電話面前開罵。侄兒一臉苦相,勸叔叔以後無事不要打手機。老寅似乎聽懂了,嗯嗯呵呵一番,說不打了,打它做什麼,但躺在竹床上無聊,忍不住又戳,只是記住了侄兒的警告,說上了一些正事:「王麻子,你吃飯了吧?今天吃了什麼菜?你這個老傢伙,沒偷樹吧?沒偷茶籽吧?我就要死了,以後哪個來監督你這個落後分子?」或者說:「福矮子,你曬辣椒沒有?今天好太陽,你還不曬呵?我就要死了,你還不快快送點白辣椒來孝敬我?你快點來!你快點來!」

  他還想給國務院朱總理打一個電話,要侄兒給他找號碼。聽侄兒說不可能找到這個號碼,便大惑不解,「這麼好的東西,總理也不掛一個?」

  「他認得你是老幾?要聽你的電話指示?」

  「我們三天兩頭都見個面的。」

  他信心十足的理由是,朱總理幾乎天天來到他家裡,來到他家的電視裡,一次次接見他,怎麼說也是老熟人了,有事應該可以說上幾句。

  「你也要問他今天吃什麼菜?」

  「磨盤灣的竹子都要被蝗蟲吃完了,他住在北京怕是不曉得吧?」

  「這算什麼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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