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山歌天上來 | 上頁 下頁
十六


  「不光是茅廁板子,還是毒藥罐子。」她突然扭扭腰,擠出一臉媚笑:「大哥,你那癌症心肌梗什麼的,還沒查出來呵?還有你那肝硬化,腦血栓,不趕快去查?再不查就晚啦。我就等不急啦。」她看見對方的臉色已經由紅轉白,「大哥,你再忙也要想想後事了。你不要騙齊老闆的錢,不然的話,到時候齊老闆哪會來哭你?你也不要到外面沾花惹草,不然的話,到時候你的老婆只會找你的存摺,也不會來哭你。你尤其不要得罪下面那些打工仔,到時候你總要有人抬棺材吧?總要有人挖墳築墓吧?」她興沖沖地喝下一口,看見對方的臉色已經白中有青,寒光閃閃,硬梆梆的,是從冰箱裡搬出來的凍肉模樣,「到那一天,要是不請本大姐來假哭幾聲,你麻煩大啦……」

  她字字割血,一口氣把對方嗆得結結巴巴。那堆凍肉瞪大眼,掙扎著站起來好像要動粗,但叭嗒一聲,自己先摔了一跤,哎喲哎喲地沒起來,發現手機也摔在地上,於是忙著找什麼手機部件。

  看到這樣的狼狽和混亂,她大出一口粗氣——什麼東西?呸,撒嬌都還沒學會,就想同老娘來過招?

  她得意洋洋走出店門,被冷風一吹,快意裡不免又有幾分委屈。她今天有點邪,一開口就是大糞腔,如果再跳起來一插腰,不是個母夜叉是什麼?她其實並不願意這樣。在很長的時間裡,她討厭男人但也願意逗著男人玩玩,但她知道自己已經與男人越來越遠了。她的舉手投足可能還有點形,還不那麼難看,但目光肯定已經粗糲,臉色肯定已經僵硬,渾身都是靈堂裡的香灰味、蠟油味以及炮竹味,挎包裡還藏著經常要用的黑紗。有了這條黑紗,全身就斷了電。沒有電的假笑,怎麼說也是操著玩具槍搶銀行,是拿著假鈔票做買賣,人家可能行,但她不行,心一虛,只能帶著香灰味奪路而逃。

  一個同事來找她,要她上車再趕一個場子。於是她和同事們嚼了些方便面,撐著雨傘上路,在車上顛簸了一陣,掐著時間趕到另一個靈堂,看到了另一張遺像:其實是很多以前的一個同事,前不久死於車禍。她心裡一動,想起自己當年的劇團和舞臺,想起死者曾經教她讀譜,禁不住痛痛快快真哭了一常她哭自己一個大美人如今卻落到了代人哭喪的地步,哭男人既不同意離婚又不斷欠下賭債,還哭自己的女兒個子矮小脾氣古怪……哭過點了,還止不住淚流。主家沒注意她照例亂了哭詞,不知她如何這樣傷心,大為感激,往她衣袋裡多塞了一個紅包。

  紅包就紅包。紅包是個好東西。她已經賺了很多紅包,然後把紅包一次次花出瘋狂補償的快感。面膜一次做兩輪。冰淇淋一次吃兩個。皮鞋一次就提回三雙。衣服是眼都不眨地買回來然後眼都不眨地送出去然後再眼都不眨地去買。一百塊一件的襯衣,太便宜了。六十塊錢的絲巾,那不是白送嗎?要命的是,也許是帶黑框的遺像看多了,眼下看任何人,眼裡就鬧鬼,一走神,視野中就有陰陰的黑框子就位。她揉揉眼睛,發現一個個陌生的面容都像在黑框子裡迎面而來,一個可能將要死於車禍的遺像賣給她冰淇淋,一個可能將要死於毒大米的遺像給她做面膜,一個可能將要死於中風的遺像正在推銷皮鞋並且打出一個噴嚏。悼詞上他們的享年將是二十歲?三十歲?五十二歲還是八十六歲?……她不是給遺像多付了錢,就是給遺像少付了錢。

  「你是一個能夠偷看未來的巫婆吧?」女兒有次突然冒出這一句,嚇了她一跳,發現女兒正笑眯眯地翻著一本外國卡通書。

  她眨眨眼,黑框子也出現在女兒的肩頭。

  她大叫一聲,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如果她有足夠的勇敢和果斷,這一刻很可能就摳下眼珠,丟到河裡去了。

  女兒不知一句話為何這樣嚇壞了她,把她搖了半天,才使她醒過來。女兒也不知道母親為什麼後來總是不拿正眼看她。

  女兒學習成績不好。母親就是在為女兒尋找教輔材料時,無意間瞥見了電視屏幕上的交響樂《山鬼》,不,不是《山鬼》,是她完全知情的《天大地大》。如果一開始她還只是好奇,覺得曲調有些耳熟,一旦看到作者姓名,就完全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半睡半醒的笛聲,又巫又仙的嗩呐聲,突然坍塌或突然迸發一樣的大鼓大鈸……她都能回憶得起來。一個山鬼掉了腦袋,以乳頭為目,以肚臍為嘴,惡戰天兵天將,這些歌詞似曾相識。稍有不同的是,《山鬼》多了些新的曲目,多了一群白鬍子中國老藝人,還多了一些大鐘大磬的排場,更容易讓外國男女們驚奇。那個姓魏的,被王室成員和音樂大師們握手,在閃閃鎢燈下被那麼多人圍著獻花和採訪,看來是理所當然。

  後來的事實證明,她的震驚和憤怒基本上沒有意義。有誰會相信一個國際性的當紅作曲家,一個拿了洋文憑的魏博士,會改頭換面地抄襲一個鄉下農民的作品?更進一步的問題是:一個鄉下人能有什麼?那個鄉下人是誰?就是老寅自己,也把以前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了,忘記了自己曾經是誰。她找過一些朋友,還有朋友的朋友,但拿不出抄襲的證據,也無法讓人相信她的神經很正常,只能越說越亂,把天氣時裝音樂零食法律心臟病現代化等等胡扯一通,剛好把別人的注意力引向神經。特別是省城裡的一個小毛頭,差不多有多動症,眼睛是四處亂蹦的壁球,一張嘴無法在任何話題上停留五分鐘,說任何一個五分鐘也會被手機電話打斷七八次。他同上一個小毛頭一樣,也是個報紙娛樂版記者,一聽到魏博士的名字都睜大眼,好像這個大名一經說出,就有魏博士魏博士魏博士魏博士呵呵呵的層層回聲,就有空曠大廳裡神聖感和歷史感的嗡嗡共鳴,決不可隨便冒犯——雖然他坦陳自己從未聽過魏的音樂。他對農民根本更不感興趣,充其量,只對一個女演員的憤怒感興趣。你什麼時候認識魏先生的?說說吧,你們以前是什麼關係?他是否傷害過你?說說吧,不然的話你為什麼對他耿耿於懷?……他肯定有了想像中的大標題:名人情緣,名人孽債,都是特大字號。

  小毛頭打開了錄音機,錄下了她的大笑。

  「大姐,您不要太激動。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沒聽說過一句話嗎?痛,並快樂著。過去的事情是痛,但也是快樂,是我們回憶的寶貴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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