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山歌天上來 | 上頁 下頁
十五


  如果不是草人的眼睛畫得太像兩顆煤球,如果再給它加一個雙眼皮或者一對耳環,她覺得它簡直是絕代佳人,而且似曾相識。

  小草人的背景,是一片遮天蔽日的山林,有積雲之下的灰暗和濃重,也有雨霧洗刷出來的清晰,遠遠的一片樹葉似乎都纖毫畢現。正因為看得太清楚,山林就給人一種正在逼近的動感,恍惚之際,像是大地突然立起來,推過來,要把草人一口吞下。

  什麼人來了。她聽到了嚓嚓的腳步聲,吃驚地回頭,發現路上什麼人也沒有。只有一陣山風吹過,清涼,濕潤,甘甜,還雜有一絲新草的辛辣。一條大鬍子黑狗跟在她身邊,偶爾舔一下她的鞋跟,似乎認識她。

  「你聽到什麼了?」一個女伴注意到她的緊張。

  「我剛才聽到了腳步聲。」

  「我什麼也沒聽到。」

  「是我聽錯了?」

  她們帶著巫婆走下了坡,走向山口,又聽到了身後嚓嚓的聲音。她再次回過頭去,發現路上還是什麼也沒有,連狗也不見蹤影。

  芹姐這些年日子過得有點含混,說不出個一二。自從皮下脂肪有點與她過不去,加上有一批更野更浪的歌手出現,她在歌舞廳風光的好日子已經結束。她去柳老師的公司混了一段,後來說生意場上沒有什麼意思,很快就揚長而去。不過,這只是她的說法,另一種說法是柳老師的新夫人大罵狐狸精,操著一把剪刀把她趕出了公司。她也去中學代過課,後來說學校生活太呆板,校領導不重視藝術,雖然一直想把她正式調過去,但她考慮再三,不想捨棄自己親愛的舞臺。不過,這還是她的說法。另一種說法是她不識譜,不能勝任音樂教學的工作,在文化測試中又分不清法院與公安局,把克林頓當作一種冰箱的牌子。即算她不曾帶著學生們去喝酒和偷花,校方也根本不打算留她。

  有兩年,她甚至銷聲匿跡,去了什麼地方,去做了些什麼,比方是不是真去了省裡參加業務進修,也是說不清的。或者說是說了,口氣不怎麼肯定。只是喝酒的本事見長,罰別人酒的本事也見長,一上桌,要大家用舌頭舔鼻尖,要大家靠著牆拉大頂,做不來的,你輸啦,喝,給老娘喝!

  她好像還是劇團的一員。此時的劇團好像也還存在著,只是大不如前,一旦發不出工資,幾個女演員就臨危受命,身上穿少一點,香水噴多一點,到領導或老闆的辦公室裡扭一扭,或許能啄回一點贊助。到了後來,錢啄不動了,劇團門口加掛過「藝術幼兒園」的招牌,還加掛過一塊「藝術殯葬服務有限公司」的招牌——雖然晦氣,但進出大門的人也只能忍著,裝作沒看見,或者權當是烈士家屬的光榮匾,雖與死人扯上關係,但沒有什麼不光彩。這個世界總是要死人的吧?死人沒有什麼不正當,而且總是要有個喪禮吧?喪禮也沒有什麼不正當,而且總是要有人哭甚至有足夠的哭吧?這就對了。沒看見嗎?如今天大地大不如錢大,有些家戶相互討帳的爭吵越來越多,喪禮上的淚水卻越來越少,演員們剛好填補感情空白,灑向人間都是淚,接管了千家萬戶的悲痛。

  他們不僅有一口可以出租的水晶棺材,不僅有佈景、樂器以及音響等全套行頭,還有表情的專業,很快就練就一套本領,包括催哭、領哭以及代哭的熟練技能。剛才還大唱《亞洲雄風》和《年輕的朋友來相會》,一換曲子,男聲部,女聲部,預備,走——眼淚說來就來,悲聲說放就放,比有些孝子孝女們還要盡責。他們即便有時過於疲勞或者疏忽,忘了哭詞,或者哭走了題,但節骨眼上一般不會失手,能準確及時地涕泗交流撲天搶地。男聲女聲提起來,再提起來,淚水是真的,鼻涕是真的,真像死了爹娘,這一條令人驚奇和滿意。他們常常哭得女人們鼻子發酸,連角落裡的狗和貓也被折騰出面容悽惶。

  哭得好!用本地人的話來說,文藝道場合算,不像和尚道士那樣偷工減料,也比老式道場更為現代化。

  芹姐有時參加演出,有時也參加哭喪,有時又不見影子,不知去了哪裡。她已是半老徐娘,但蘭花指一挑,粉面恰到分寸地一傾,手帕在空口劃出一道弧線,一開腔還是能令人心動。哀調是她的拿手好戲,能唱出很多套路。「刹時間天昏地又暗,爹爹爹爹你死得慘……」歌劇《白毛女》裡的哭訴,有時也能成為臨時即興,一順心就給你們免費加演。長哭當歌,她手帕捂臉的時候,每一個哭音入腔入調,轉上七八個彎,上下游走,牽腸掛肚,酣暢淋漓,完全是創新一代哭風,是孝悌情感音樂化的嘎嘎獨造——不愁人們不來圍觀,也不怕別的殯葬公司來搶業務。憑著這一條,她名角架子還能留下幾分。根據明碼標價,別人一個「點」要哭四十分鐘,她可以少哭一半;別人有時需要披麻戴孝地跪哭,她從來只掛一條黑紗坐哭。如此等等,是一位哭星的特權。

  她還有些特別講究,比如見遺像上獐頭鼠目歪瓜劣棗的,就決不出場遷就,而且陪死人不陪活人,賣哭不賣笑,不像有些人什麼錢都賺。有一次,一個來喝吊酒的路橋建築老闆不知趣,自稱以前是芹姑娘的歌迷,仗著曾經對劇團有過贊助,下巴始終抬得高高,沒等喪禮結束,就要她一起去「卡拉呵呵(OK)」。她裝作沒聽見。對方後來又請她到包廂吃酒席,談笑之間,把她的手偷偷摸了一下。芹姑娘本來可以裝糊塗,可以假驚訝或者假生氣,把場面敷衍過去,撈一把也未嘗不可——一杯酒一百塊呐,半老頭子要她陪十杯。

  但這一天她特別煩,突然揭了對方的假髮,在他的禿頭上摸了一把。

  對方嚇了一跳。

  「你摸我的手,我就摸不得你的頭?」她瞪大眼。

  酒席上一片大笑,使半老頭子臉上脹成了豬肝色。別說是佔便宜,這個曝光禿頭逃都來不及了,誰知道這個瘋婆子還會怎樣?下一步不會大庭廣眾之下揪著他的耳朵騎上他的頭吧?

  「喝酒喝酒,」她決不讓對方逃走,打定主意進一步調戲和蹂躪,「你的一百塊錢呢,拿出來呀,讓我看看,是真錢還是假錢?」

  大概是護主救駕有責,一個管家似的男人冒出來了,「芹姑娘,我原來一直以為你羞花閉月沉魚落雁,以為你們文藝工作者五講四美……」

  「停,停。」她伸出一個指頭,「更正一下:賺死人錢的,不是什麼文藝工作者。」

  「難怪,死人錢賺多了,一開腔就像是棺材裡跳出來的,人不分上下,話不分好歹。」

  「是呵,我一睜眼就看見死人,看你也是個半死不死。」

  「你們看看,一張嘴是茅廁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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