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山歌天上來 | 上頁 下頁
十三


  他罵得太聚精會神了,沒注意自己這一天正拉肚子,直到發現褲子裡熱乎乎的一團,才一手提起褲邊,尷尷尬尬地回家。

  老柳來山裡收購古舊家具,順便來看過他。據說雕花床和雕花桌椅眼下可以在外國商人那裡賣好價,柳胖子精力過剩,已經在這方面下手。他準備把業務做大做強,如果老寅願意幫忙,他這次就準備在花橋鎮設一個收購點,不能落在競爭對手的後面。

  他視察了一下老寅家的雞塒,打算在這裡吃個什麼土雞,但看了看老寅床下的一二十個南瓜,還有缺了一扇門的空碗櫃,有些於心不忍,就買了兩瓶酒,反把老寅拉進了墟場上的小酒館。他兩次強調,他買的酒好,貴州郎酒,五十二元一瓶。就像他一提到自己的手錶,必說五千三的;一提到自己的皮鞋,必說兩千一的;每說起自己的手機和組合音響,必說兩千八的和一萬四的;說到自己的公司,當然更不忘記註冊資金八十萬……他的舌尖總是彈出很多數字,把物價局成天掛在嘴上。

  可以想像,他每天生活在數字裡,早上從三千五的床上起來,穿上三千八的西服,對著三百二的鏡子,操著五十二的牙刷,擠著四十八的牙膏,吐出一塊三或者一塊五的泡沫,日子過得十分愜意。那麼,他眼下踏著殘值不足十元的青石臺階,跨過殘值頂多八元的門檻,入坐殘值頂多三元的木椅,看著老寅身上殘值近乎零的衣衫,心情當然也十分舒展。他打出了一個不怎麼好估價的響指。

  五點四元或者五點六元的一杯好酒入口,他眼圈紅了,真心實意想為老寅做點什麼。他勸老寅以識時務為俊傑,這次可要仔細想好,過了這一村沒這一店,他肥水不落外人田,但時間不等人。看對方還在嗯呵嗯呵,他有點著急,真想去掰開老寅的腦袋,倒掉裡面的紅薯渣子,擠出裡面的紅薯漿子,塞進一點物價局的簡單算法。三十就是三十,三百就是三百,三千就是三千,這都不懂麼?

  「我眼睛花了,如何看得清雕花?」老寅歎了口氣。

  「要不,我還有個辦法。你到我的培訓班去教點什麼,鋼琴,電子琴,都可以。你瞎摸一下就行,現在娃崽和家長很好哄。」

  「這手哪還是手?豬蹄子呵,摸不得琴了。」

  「那你以後就這樣種南瓜吃南瓜?」

  「你腳路廣,看哪裡還需要打墊子的人?」

  柳胖子搖搖頭,臉上浮出一些同情和傷感,「老寅呵老寅,我實在沒有想到。老寅呵老寅,你命窄呢。想當初,你表面上嘿嘿嘿,眼睛實際上是長在額頭上,眼角裡哪裡有我柳海濤?你說過什麼,你自己可能都忘了。你說我只有豬耳朵,說我的每一個曲子你都能用腳寫出來……你以為我不知道?不,這些話我統統知道,統統爛在心裡。你知道嗎?這些話統統爛在我心裡!」他的臉扭曲了,眼裡有委屈的淚光。

  「兄弟,你喝酒,喝。」

  「今天我一句酒話丟在這裡:我當時最討厭你。沒把你調到劇團,就是我柳胖子使的手腳。你今天才知道這一點吧?不過你得把它爛在心裡。你不要恨我。我其實沒有你想的那麼壞,只是想同你處遠一點,讓我不煩心。但當年有人要批你的資產階級音樂觀,是我暗中保了你。這事我同你說過嗎?當年你欠了食堂裡的錢和糧票,是我替你一五一十還清的。這事我同你說過嗎?那次你大吐大瀉,拉了一褲子,我用單車馭著你去醫院,半夜裡找不到醫生,也找不到水來洗,喊天不應叫地不靈,這些事……」柳胖子的臉更歪了,眼圈更紅了。

  「兄弟,我一生下來就是個畜牲……」

  「你得承認,我柳胖子再無才,再平庸,再狹隘,也是你的朋友,是你的知音。這方圓四鄉八裡,這上上下下的人,哪一個知道你是奇人?哪一個知道你是天才?哪一個明白你毛三寅是個稀世之寶?告訴你,只有我,只有我!你承不承認?就是現在,全縣那麼多局級領導,也只有我請你喝酒吧?」

  老寅突然沖著對方的大扁臉大為驚訝:「兄弟,你如何長得好像林業站那部汽車……」他沒有說出後半句,不知到底是什麼意思。

  英雄惜英雄的氣氛,被林業站的汽車搞得有點滑稽,讓柳胖子很生氣:「你不要說。你不要發癲。你少來這一套。你癲出了個什麼鬼?你是有奇才,你的的確算得上一個歌王,不,一個歌魔,那又怎麼樣?你一個閹雞腦殼還真想搭著梯子上天?告訴你,你跟不上時代了,跟不上時代啦。我好歹還睡過幾個女人,好歹還賺了個幾十萬,好歹還混成了個領導幹部和企業家……」他停了停,狠狠下了一口酒,發出通腸通肺的人生浩歎:「好日子呀,好日子呀,只是……」

  他沒有往下說,有點自覺空洞的味道。他站起來,去買了一包煙,然後舉目四顧,最後盯住了小街對面一棵老樹,目光落點則遠遠越過了樹,穿透了樹後的牆,落在更遠和更遠的什麼地方——那是生活後面誰都看不見的地方。

  田裡犁田是何人?

  犁田硬要犁得深。

  莫雲古曰犁無三寸土,

  如今犁田羅——

  四寸淺了,五寸淺了,六寸淺了……

  一縷聲響從他喉頭癟癟地流出,是老寅的作品,被他哼吟得驚人的準確和完整,入筋入骨又風味醇厚。這樣的老歌不知為何會流出來。這樣的老歌無論隔了多久再聽,還是讓人有一碰即驚的效果——柳胖子沒有唱完,歎了口氣。

  老寅眼皮跳了一下,仍然面無表情地眯著眼,看來不想接納歌聲,也不想知道對方為什麼能把這首歌記祝他對過去的事不感興趣。他打了個哈欠,也看了看老樹,突然問起了對方的娃崽。見對方沒回話,便說起了自己的一個:「你看我家那個相公,氣人不氣人?不會犁田也不會耙田,天天只知道騎摩托上街,硬是個血吸蟲呵。他天天跟著那個劉所長。姓劉的是個什麼人?在飯館裡欠了幾萬塊錢的帳,也是個血吸蟲。花橋人說革命昆蟲是不好惹的。說得好。我們都是蟲,有人是血吸蟲,有人是熒火蟲,有人是鼻涕蟲。你說是不是?」

  這話似乎是想逗笑,但並不怎麼可笑,只有他自己乾笑了兩聲。

  他們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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