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山歌天上來 | 上頁 下頁
十二


  老婆不久前已經離去,在兩個兒子中帶走了小的,留給他大的。老婆比他大四歲,比他高半個頭,曾經同兩個偷牛賊打過架,決不讓自己的男人吃虧;曾經在油燈下畫過很多空白五線譜,一心讓自己的男人做大事。怕他在外丟失東西,還在他所有的物件上都縫下或寫下名字,幾乎把大小各異的毛三寅毛三寅毛三寅毛三寅毛三寅毛三寅毛三寅毛三寅寫滿了她的世界。她到處標記毛三寅長達二十年,到頭來住在漏風漏雨的窩棚裡,連看病抓藥的錢都沒有,連一塊豆腐都賒不回來,實在是很委屈的。老寅說:「你不離婚天理不容。這樣吧,家裡的東西你隨便拿,隨便拿。」

  後來才發現自己說錯了,家裡已沒有什麼可拿,用得著的東西,一擔籮筐就裝得下,只是自己不知道。

  離開前,老婆什麼也沒拿,只是把「毛三寅」三個字縫入他的袖套和鞋後跟,填補最後的空白,完成最後的交代。

  他哭了一場,記住了老婆臨走時的勸告,不能再癲了,為了兒子,也經不起癲了。斯大林就是他老婆,斯大林的指示就是他老婆的指示:惡夢必須結束,音樂必須腐爛,必須在屋後那個糞氹裡腐爛,拌上陳磚土,或者碳酸氫銨,下到大田裡去種穀子。可惡的音樂必須生出蛆,生出孓孓,生出綠陰陰的苔蘚和黃鏽色的泡沫,永遠讓他望而生厭。何況一台《天大地大》幾乎已經掏空了他,榨盡了他,燒幹了他,使他再也不可能活過來,一切都無法從頭開始。在這一點上,本子的喪失實在及時,他完全不該生氣,不該去城裡打架(這一點記憶得不夠準確)。

  他開始養羊,喂鴨子,種穀子,種南瓜,編織竹墊,給兒子笨手笨腳地補衣服。集體的田和牛都分到戶了,沒有牛群讓他照看,能做的就是這些。據他兒子說,他洗心革面並不容易,有一段舊癮復發,差點想把音樂從腐爛中找回來,在學生課本的空白處默記了一些句子。直到普法教材、農藥常識、增廣賢文、初二化學、電器修理、計劃生育問答、青年時代雜誌的空白處全部擠滿了墨水疙瘩,才被兒子一舉查獲和大加責駡。如果不是兒子的威逼和解押,他後來不大可能把那堆書丟入糞氹。

  兒子倒是鼓勵他去戲班拉拉琴,好歹也賺幾個活錢。他一心聽兒子的話,覺得自己應該去拉琴。不過在他看來,這種拉琴根本不是什麼音樂,從來不用過腦子,不過是幫木匠拉鋸。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發現自己連拉鋸也算不上一把好手。手腕乏力,琴弓飄浮,無法拉出結結實實幹乾脆脆的聲音。被鋤頭把磨粗了的手指,笨得像腳,找不准弦上的指位,往上摸不是,往下摸也不對。最簡單的西湖調勸夫調哆哆嗦嗦走了調,怎麼聽也是殺雞調。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幾個指頭一刀斬掉,放到嘴裡嚼巴嚼巴吞下去。

  他眼前一片昏花,但感覺到演員們在一旁皺眉,還有兩個後生在他身旁暗笑。「現醜了,現醜了。」他不好意思地收弓。

  「哪裡,薑還是老的辣,寅爹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一下弓就是法無定法,有一股仙氣哩。」有人這樣理解。

  「寅爹是故意謙虛,功夫不能讓你們隨便學的。」另一種不同的理解。

  「真人不露相,高人點到為止。」更新的理解也來湊熱鬧。

  他恨不得鑽到地縫裡去。

  「你的眼睛雖然小了一些,但耳朵和眉毛都長得威猛,不同凡響,出奇制勝,差一點就是大貴之相。」人們還研究他成功的原因。大概出於對他北京經歷的崇拜,有些拉琴的後生學著他的樣子拉鋸,拉出各種飄移和模糊,拉出弓無定法,聽上去簡直是嗡嗡嗡的群蚊亂舞。他如坐針氈,藉口要丟尿,含含糊糊地退出場子。

  「寅爹你莫走呵。」鄰村的大木匠追上來,遞上一根煙,又把整整一包煙往他衣袋裡塞。「你不要太那個了,嘿嘿,手藝多少要傳一點,鄉里鄉親的,你姑媽還是我丈母娘,你家大侄還是我娃崽的同學,上次你在我家歇腳還吃過我的西瓜……」

  「送葬麼?你為何老是跟著我?」

  「煙不好,你多包涵。我今天手頭緊了一點,改日一定重謝,決不食言。」

  「你身上也太臭了!一身的汗臭起碼積了三個月吧?熏得我眼睛都打不開了,都要發炎了。你有話好好說,站遠一點說,豬娘養的莫讓我發炎好不好?」

  「不教就不教,你罵什麼人?」對方一怔,沉下了臉。

  「罵你又怎麼樣?你拿給丈母娘的皮鞋都是假貨,紙糊的東西,還能叫鞋?還當得鞋?你不忠不孝,還配學什麼琴?以後只能配拿蒼蠅拍子拍死,死在火柴盒裡。」

  「你才死在花生殼裡哩。"大木匠也不好惹,把一包煙搶了回去。「你有什麼了不起?拉什麼臭架子呢?不過就是會拉個琴寫個曲吧?你上了天呵?你以為你上了天呵?你要是做得出飛機,那還不天天對著我們的飯鍋屙尿?你要是做得出原子彈,那還不割下我們的腦袋當球踢?」

  兩人擺開陣勢惡語相攻,祖宗三代不可開交,直到各操一條板凳定要拼個魚死網破。事後老寅心裡明白,他眼睛根本沒有發炎,對方的氣味也從不讓他在意,他開罵不過是因為心裡的無名火。

  他再也不去戲班了。

  他只是遠遠地聽著。

  後來,有戲班來熱鬧的時候,他連聽也不聽了,總是朝著與音樂相反的方向走去,不管自己會走到哪裡,不管自己會迷失在哪一片月色。這一天,他走著走著,發現當空皓月照得天地大亮,遠近樹木簡直就是暴曬在白熾月光之下,拖著邊緣清晰的一條條黑影。青蛙躲在什麼地方一聲不吭,倒是公雞紛紛拉出了報曉的長啼。時辰是有點亂套了。

  他瞥見土牆上有一片暗色的水漬,走得更近時,發現不是什麼水漬,是一個活物在土牆上撞得四處飛濺:是一張釘上牆的牛皮,被釘子拉扯出幾個尖角。他熟悉村裡的牛,尤其是他放過的牛。伸手一摸,很快摸到了幾個熟悉的牛毛旋,忍不住心裡一痛:這不就是那個投胎做牛的莫紮特?不就是那頭可以應著笛子節拍搖尾巴和搖耳朵的老黃牯?

  它的眼睛呢?它濕漉漉的鼻頭呢?它那斷了一小截的左角呢?天呐,它怎麼不去犁田而是掛在這個牆上偷奸耍懶?他猛拍牛屁股,發現它不動,死死地賴在牆上。

  他一定是聽到了牛叫,聽到了這張牛皮的長長叫喊,才身不由己地來到這裡。他心裡已經炸裂,額頭重重砸向牛皮,砸向一張又硬又枯的多角形,在牛血的腥烈氣息中流出了稀稀拉拉的鼻涕和淚水。憋了好一陣,憋出了女人的尖聲,不像是哭,倒像是咳,一聲聲乾咳。

  他跳起來大罵牛的主人:「吃槍斃的三老倌,遭雷劈的三老倌,好端端的牛你把它摔壞,摔壞了你又不好好地治。你歹毒呀,你心枯呀,你明天就遭雷打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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