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山歌天上來 | 上頁 下頁


  老寅揪揪鼻子,才發現屋裡坐了好幾個男人。有兩個比較面生,掛著領帶或抹了頭油。另外兩個是縣劇團的演員,以前在舞臺上出現過,但眼下作派已變,像是剛從電視裡蹦出來的,胃痛和尿脹還沒有完全解除,長髮披肩,臉色蒼白,掛著什麼項鍊,眼光直勾勾。他們倒還隨和,給老寅讓坐,給他敬上啤酒。芹菜奪過他的啤酒,換上白酒,一副很知情和很貼心的樣子。正是靠著這一杯酒,老寅才聽清了其他人說的話。他們吹捧芹姐的嗓子,說到底是牌子亮,打遍這麼多歌舞廳無敵手。他們贊成芹姐向通俗唱法靠,民歌畢竟同港臺勁歌是沒法比的。他們還建議芹姐以後用燕窩煲粥,唱歌這種腦力勞動,可不比農民種田,不能沒有營養滋補。他們還說到花橋鎮的女子可笑,不知道皮膚黑的就不該穿淺色衣,羅圈腿就不能穿牛仔褲,酒窩深的人笑起來該把嘴巴抿一點……這些都不懂就拋開了媚眼哈哈哈哈。

  他們推著桌上的麻將,清點各自手中增減著的鈔票。芹菜穿插其間,不時戳一下這個腦袋,或是把小手不經意搭在一個肩頭。有時還眉心扭結地發點小脾氣——她知道自己嚴厲的樣子也好看。「老娘拍死他!」她不知在什麼話題上了火,發出一道嬌聲的威脅。

  看得出,她不讓老寅受到冷落,一聲聲「毛老師」叫得大方,還擠到他身邊的櫃櫥裡取什麼東西,用低低的聲音來點耳語。一次耳語,是說柳老師離兩次了,侯選老婆已經到任,絕對最新消息吧?另一次耳語,是提醒老寅扣好自己褲子的前襠,雖然讓老寅有點狼狽,但狼狽裡有了感情定位的提升,有了不一般的小默契和小秘密,還有了記憶湧現——芹姑娘以前就這樣提醒過。

  老寅差一點興奮了,又喝了一杯酒,但發現自己還是雞群裡的一隻鴨,只宜端坐在牆角,嗖嗖地吸煙,說不上什麼話。他伸了個大懶腰,裝裝樣子去看壁上的畫和照片,但覺得這個動作並不合適,也不頂用,搞不出什麼下文。他把一個花瓶研究了好一陣,還是搞不出什麼下文。

  他等待主人提起正事。聽她說起當年非毛老師的歌不唱,以為她會說到劇本了,但她嘴一撇,說起了豆腐配魚頭。聽她說到劇團改革,以為這次大概要進入正題了,但她舌頭一跳,又開始說家具。老寅已經乾咳了幾聲,最後只得怯怯地開口:

  「大妹子,我來問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我的東西。」

  「是你那個音叉吧?」

  「不是。」

  女主人拍拍自己的腦袋,說該死該死,豬腦子不管用了。

  經老寅提示,她才呵呀呀,說是有個劇本,叫《天大地大》吧?是叫《天大地大》嗎?不是叫《天地之間》吧?不是《天上地下》吧?她說事情是這樣,本子好是好,一直沒有錢排演,在好些人那裡轉了一圈,後來被省歌劇院的一個魏老師拿去看看,一直沒有回音,看來不會有什麼好消息。最近,聽說魏老師還出了國……

  老寅的臉色轉暗。

  「魏老師真的出國了,好像是去了新西蘭,不對,是新西蘭還是加拿大?反正是個歐洲國家……」她問身旁的人,「加拿大是在歐洲吧?」

  老寅的地理知識也少,不知道這一問為何引起笑聲。「不要緊,不要緊,只要東西還在,再遠也找得到的。到加拿大有好遠?頂多也就是印度那樣遠吧?唐僧去得,我也去得。」

  他不知道為什麼旁人又笑。聽人說他根本不可能去加拿大,聽人說姓魏的可以去但他姓毛的鐵定去不成,根本不是什麼走水路還是走旱路的問題,不是什麼走南邊還是走北邊的問題,更不是什麼盤纏不盤纏的問題,他這才有了眼裡的驚慌:「那……那他什麼時候回來?」

  「毛老師,這事只怪我,怪我前一段昏了頭。」

  「他總要回來吧?他死在外邊麼?他過端午過中秋也不回來?親朋戚友擺喜酒擺吊酒,他也不回來?」

  「他已經入了外國籍啦。」

  「入了月亮籍,入了太陽籍,他拿了人家的東西也是要還的吧?明明是一捆結結實實的東西,既不是一個嗝,也不是一個屁。」

  毛老師,那個本子就真的很重要?」

  「怎麼不重要?我孵出來的蛋,這麼大一個。」他比劃出臉盆的大小。

  「要不,我賠你錢?」

  「不,不要錢。」

  「說句大實話,你沒必要去找了,其實,找回來也沒個屁用……」女主人覺得不宜說得太直,換上另一種說法:「你不必客氣,我現在有錢了。就算我買下你的行不行?你賣到哪裡不也是賣?」

  「對!毛老師的東西不是嗝也不是屁,要她賠錢!要她買!她在歌廳裡賺海了錢的!」有人在惡作劇地起哄。

  看到老寅沒有吱聲,或者不等老寅吱聲,其他幾位也擺出為農民音樂家打抱不平的架式,想出了高高估價的各種理由,匯演和巡演,唱片和磁帶,還有編入教材暢銷世界的可能性,一條條搬上陣,使賣價數字不斷增大,大到了不認真的程度。

  「好哇好哇,你們拿芹姐調口味。」芹菜笑著一拍桌,「十萬就十萬,還要怎麼樣?老姐今天認栽!毛老師就是把我殺了,動手拆這房子,逼我當丫環,我都認!」

  「當什麼丫環,當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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