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山歌天上來 | 上頁 下頁


  他閑得無聊,便給自己的檢討書譜曲,畫出了好多蝌蚪文,譜出了一曲冗長的認罪語錄歌。覺得還是閑,又順手撿起《森林保護法》的小冊子,也當作歌詞,密密麻麻地譜下去。咣咣咣咣——嘣嘣嘣嘣——!一段管弦樂的前奏過後,森林是國家的寶貴資源成了顫音,嚴禁任何人亂砍亂伐有了和聲,一經發現嚴懲不貸成了圓乎乎的男低音美聲,忽悠了好一陣,最後一個「貸」字遲遲出殼,讓人懸著的心終於落地。第一條,第一條,第一條,大概是為了有所強調,這三個字重複了多遍,聲情並茂地有揚有抑。第二條,第二條,第二條,這三個字同樣重複了多遍,繞出了悅耳的花樣,然後才轉入節奏分明的快板:各級政府必須,高度重視而且,狠抓落實貫徹,防火防盜各項……到最後,一部馬拉松式的地方法規由他唱完了,「現予公佈實行」一句,餘音漸弱,圓乎乎的無限深情送向遠方。

  警察們開始以為他瘋癲,最後才知道那是什麼宣敘調,洋人的宣敘調就是唱不太清楚的,就是開唱時嘴裡含了個熱蘿蔔。

  派出所旁邊是供銷社的屠房,還有鎮上的獸醫站、農藥倉庫以及裁縫店。幾天來,居民們從未感受到美聲森林保護法的說服力和感染力,倒是毛骨悚然,渾身雞皮疙瘩。不管天有多熱,大家乒乒乓乓地關窗子。

  後來,警察去屠房買肉,遭到了嚴厲拒絕。「你們派出所天天鬼叫,叫得我睡不著覺。你們吃肉的時候就想起我來了?」王屠夫把砍刀一拍,「今天對不起,我補了覺再說。」

  屠夫老婆也出來罵人:「你們派出所說是說保一方平安,其實是攪一方瞌睡,還讓人活不活?」

  警察們一合計,只得讓老寅趕快走人。

  老寅倒是不急,甚至於有點戀戀不捨,走出小房子的時候揉著眼皮:「這個地方好清靜,是個孵蛋的好地方,補足了我的瞌睡。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你要是捨不得,就再住三年。」

  「走,要走的。客走主安。」

  「把罰款趕快交來,聽見沒有?」

  「當然,當然。你們這樣看得起我,只罰這一點點,我也要對得起人,不會耽誤你們的公事。是不是?」

  警察發還一些收押嫌犯時的扣押物。他清點了自己的鞋墊、酒葫蘆以及糧票(這些已經沒什麼用的紙片他還總是帶著),笑著說:「你們真是太客氣,太客氣了。不收糧票,天天有茶有飯,三天兩頭還讓我出國觀光,實在不敢當。」他說的觀光,是指看到電視裡的國外風光片。他一口一個「謝謝」,一口一個「再見」,見人就握手,不像是囚犯出監,倒像是領導下來慰問。三個警察沒來得及躲,被他分別握了一下。一個送柴的漢子正好進了派出所,也被他當成警察握了一下。

  「快走快走。」警察覺得手上怪怪的。

  「不握一下手,辭行哪有個式樣?兩軍交戰,也要以禮相待吧?」

  他把警察的臉一張張看去,看得他們不得不點頭,這才心滿意足。他是不能急的,是不能讓人催促的,待辭行的禮儀逐項完結,穩穩地朝院門走去。

  院門那裡有熙熙攘攘的閒人,大多是聞訊來見識癲子,也有一兩個老寅半熟不熟的人,來打一個必要的招呼。有一個少年大唱一句「現予公佈實行——」,當然是模仿老寅這些天的圓音唱法,引發一陣笑,場上十幾付牙齒全部外露。癲子知道他們在看猴戲,重咳一聲,裝著沒聽見,走自己的路。

  老寅忍不住進城去問一問結果,是一年或者兩年或者三年以後的事情了(對不起,他常常把我們的記憶說亂)。

  他剪了個頭,穿上侄兒給的一件武警上衣,袖口上有兩條黃帶子的那種,然後背著四床細篾涼席急匆匆上路。他一下汽車就覺得眼花繚亂天旋地轉。問了好幾個人,掐痛了自己的手腕,才確證自己沒有下錯站。城街顯得窄了,亂了,也濁了,以前一面面寂寞清冷的圍牆,眼下全成了密集相聯的鋪面。電器沙發衣裝煙酒之類貨品塞滿鋪面,再從鋪面裡溢冒出來,擠佔著人行道,把人們擠到了車道上,阻礙著黑煙大噴的汽車和摩托。滿街都有電聲音樂——哪是音樂,分明是一團團凶音把所有過路人打得鼻青臉腫,好聽的不太多。再看電視屏幕裡的那些歌手,男不男,女不女,剛才還埋著頭神經兮兮地念經,轉眼就仰面朝天用腸子(不是嗓子)大嚎,然後又久久地彎下腰(像胃痛),或者連連往後蹲坐(像尿脹)。他們賣力折騰著自己的眉眼和嘴鼻,個個都痛不欲生,像死了親爹和親娘……可憐呵。老寅看呆了:如今好容易吃飽了飯,為何還要死要活?

  他迷了路,在幾條街上游轉到下午,才機警地一舉偵察到文化館。其實文化館不是一條到處跑的船,還是在老地方,只是已被花花綠綠的鋪面淹沒,不容易看出來。而且館門已經通向一個錄相投影廳,滿地紙屑果皮。他原來住過的客房,與另一間打通,變成了照片擴印部,兩個陌生面孔在那裡忙碌,問他要不要拍彩色婚紗照。他沒有找到何館長,只是得知館長已經退休。他也沒有找到柳胖子。柳家一位少年一直盯著電視裡的機器人打仗,說爸爸準備開一個餐館,到省城訂購桌椅什麼去了,兩天內回不來。

  老寅好容易在劇團宿舍看見一張熟悉的粉臉探出門來,怕喊錯名字,便「呵呀呀」大叫一聲,顯得熱情萬丈。

  「毛老師!」

  「正是,正是我老寅。」

  「你沒蹲在大獄裡呀?」

  「政府寬大,政府英明,要我繼續為人民服務。」

  「你好久不接見我們了,今天怎麼會移鑾起駕巡幸寒舍?」

  「想你呵。」

  「呵呀呀,我也想你。都差點要得相思病了。來來來,熱烈祝賀毛老師逢凶化吉平安歸來,今天先要親一口。」

  老寅以為自己聽錯了。不料芹姑娘真地擁上來了,一條軟臂繞住他的頭,一對冷唇在他臉上發出脆響,讓他嗆了一鼻子香水味。

  屋裡一陣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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