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山歌天上來 | 上頁 下頁


  關於主義,他只是在墟場上碰到一位中學老師,才從對方嘴裡得知一二。後來又碰到兩個專程遠道來訪的同行,從對方嘴裡得知三四——他當時挖了幾個竹筍,想在墟場上換幾個錢,在街邊蹲著,沒等到買主,倒等來了兩個研究生和幾個主義。

  「什麼主義?笑話,寫曲子要什麼主義?不要主義,不要主義的,只要有酒就行。沒有穀酒,紅薯酒也行……」他陪著研究生在街邊操練京腔,認真地說得對方疑疑惑惑面面相覷,直到自己的口舌彆扭得有些麻木,回到家裡以後忘了換舌頭,倒是捲舌音主義使老婆莫名其妙——把他疑惑地看了又看。

  他說到了門德爾松,說到街上一個瘋子,沒等客人聽明白,還從口袋裡摸出兩首新歌分送客人,是自己沒酒了,就以歌代酒,客氣一番。事後他才記得自己未留底稿,純屬胡來。

  但既然高興過了,既然他都開始主義了,其它一切算不了什麼。他喜歡所有的同行,喜歡所有讓人高興的事,有時守在家門口心血來潮,邀請過路的陌生人來家裡喝酒,一個勁地招手,反把對方嚇得快步逃跑。實在無人可以說話的時候,他就走到山上,找塊石頭,找棵樹,把它們當作娃崽哄一哄,或者當作妖魔來一番吹鬍子瞪眼睛。一個砍柴的後生曾見聽到林子裡人聲喧嘩,以為有人在那裡吵架,跑過去一看,發現茅草那邊只有老寅一個人,正在與一根刺藤過不去。「你上次咬了老子,前幾天咬了老子,你找死呵?你要咬,就規規矩矩地咬。每次都咬個老地方,情節也太惡劣了,影響也太壞了,不殺不足以平民憤!」老寅一個人完成了長長的宣判,刀起藤落,把一條刺藤砍得碎屍萬段,才氣呼呼地住手。

  走在山裡的路上,他無人說話倒是變得話多,與初交客人時的有三沒四大為不同,甚至一張嘴巴直通心思,關不住自己的大小念頭:唔呵,我想喝酒了吧?嗯嗯,還可以忍一忍的。我說柴刀呢?怪事,原來在籮筐裡呵。不好,又要屙尿了。到茅草後面去屙吧。如此等等都脫口而出。他當然還經常碎念著縣城,碎念著美妙縣城裡有牙刷牙膏而且有瓶裝好酒的日子,還有那些讓他過上好日子的朋友:芹姑娘、柳老師、何館長以及那個同房的後生畫家。真是些好人呵,真是讓人想念呵想念呵想念呵。他們一別三秋怎麼就不見了?怎麼就不下個通知來讓他再去寫歌?歌是個好東西,是個酒一樣不得不喝的好東西,是芹菜大蒜小蔥韭菜之類姑娘們身上不能不流的血,不能不懷胎和生育的娃崽。

  芹菜曾經有信捎來,鼓動他為重新改組的山歌劇團寫個大作品。他心花怒放,大張旗鼓,蜷縮在床上一睡就是三四天,像一隻豹子收縮著身體,充分地後退,小心地積蓄體力,然後投入最後的生死一撲。他從來都把音樂看作體力勞動,重體力勞動,絕不是文弱書生那種纖纖小手做得下來的,因此他的每次下筆都是背犁,都是鑿石,都是生死一撲,一旦撲出去,就是連續幾天的夜以繼日,直到自己累翻在地,瘦得胸脯上的骨頭充分暴露,嘴巴大張著喘氣。他寫下了一部名為《天大地大》的八幕山歌劇,為了移動和削平這一座大山,他還變賣了自己的豬,自己的房子,自己責任山上的好些林木,幾乎砸鍋賣鐵傾囊而出,把它們統統換成了酒,換成了他的彈藥,一直等它們已經十倍於敵,百倍於敵,千倍於敵,再把它們捆綁在一起狂炸出去。對於他來說,《天大地大》不是什麼音樂,是他全身酒精燃燒和爆炸起來的轟轟烈焰。

  他不明白的是,本子寄出去以後為何一直是石沉大海?掐掐指頭,至少也有大半年了,居然一直沒有個消息。還有柳老師王老師李老師那些胖子,如何就不再辦什麼學習班?就不再關心農民業餘作者主觀世界和客觀世界的改造?這無產階級的文藝革命事業(他不知道這個政治口號已經廢止)怎麼就不繼續往下抓呢?

  有問題。

  保不定,是村裡那個麻子會計拉痢,混裡混帳把通知書擦了屁股。他看見會計抽煙,就覺得那是隱藏了通知以後抽煙的模樣。看見會計吃飯,就覺得那是隱藏了通知以後吃飯的模樣。看見會計打兒子的屁股,更覺得那是隱藏了通知以後的心懷鬼胎——每一下都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分明是瞞天過海。

  郵遞員總是把郵件送到會計家的。他忍不住去了一趟那裡,但麻子會計說沒有通知,確確實實沒有通知。會計還說:「寅癲子,你要認命。你耳朵和眉毛都長得威猛,不同凡響,出奇制勝,就是眼睛太小了,傷了命理的根本,只配在邊山峒嗅牛屁股。」

  嗅牛屁股是放牛的意思。

  他抹一把臉,默默地回家。

  秋天,發生了一次意外。他帶著著兒子在嶺腳下燒火土灰的時候,有一隻黑蜂蜇了他兒子。他狗一樣在林子裡上竄下鑽,猛追那只罪惡滔天的黑蜂,決不讓它逃跑——按當地的說法,擠出這只黑蜂的汁液,原汁化原毒,才能給傷口最快地止痛消腫。他氣喘吁吁追蹤到一個山坳,發現了一個大蜂窩。蜂群正從一個岩洞裡沖出,轟然一聲,一道水桶粗的黑流閃電般掠過,飛旋而上時又散成一片黑紗,遮天蔽日,化晝為夜。嗡嗡嗡地蜂鳴時近時遠,時急時緩,時揚時抑,有一種浪潮撲來震撼大地的力量,連草葉都為之顫抖。這種巨大的轟鳴他從未聽過,使他驚喜入迷,一時忘了火土灰。

  他沒有聽到遠處兒子的叫喊。事後才知道,火土灰冒出了一處明火,被風一鼓,有一朵飄到了路那邊的雜樹林子裡,兒子拿它毫無辦法,只能坐在地上哭喊。他趕回來的時候,火乘風勢,已經劈劈叭叭燒上坡去,濃煙滾滾之處,鳥雀驚叫著四處逃命,燒炸了的竹子則在煙火深處不時爆響,一聲聲炸得山體震動,震得他腿都軟了,心都空了,根本沒法挪動半步。

  幸好村裡的人看見了煙火,趕上山來撲救。也幸好天降及時雨,沒有讓火勢向更大的範圍蔓延。一場黑雨雜著煙塵,在地上灑落出遍地黑泥。

  林業派出所的警察來了,宣佈他毀壞山林,手銬噹啷一聲套住他的兩手,嚇得他老婆哇哇直哭,扯住他的衣袖不放。他一臉煙灰還沒來得及洗掉,也嚇得牙齒敲個不停,靠旁人七攙八扶,才彆彆扭扭地滾進小貨車,幾乎是一堆爛泥。

  他在派出所的小房子裡一蹲個多月。毀林三百多畝,差不多是大罪,本來足以送他去法院判刑。後來考慮到他癲裡癲氣的也不宜過分較真,考慮到他是遠近有名的山歌王和作曲師,警察以罰代刑,罰他一千塊,再罰他植樹兩百棵,算是從寬處理。其實,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在派出所多住一天,派出所就多亂一天,讓人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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