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山歌天上來 | 上頁 下頁


  芹姑娘似懂非懂,「柳老師也是大學生,還會五線譜,又是手風琴又是鋼琴,他也唱不出來。」

  「柳老師好聰明的人呵,好有學問的人呵,長得又白又胖,衣袋裡掛著兩三支水筆,當然不會是聾子,起碼有兩隻豬耳朵。」

  芹姑娘忍不住笑,注意到老寅的大耳朵,笑得更厲害了。

  「妹子,你聽過禾鳳子叫吧?」

  「當然聽過。」

  「那好,你叫給我聽。」

  老寅讓姑娘學禾鳳子,在對方的鼓勵下,一次次叫得更悠長,不知什麼時候,他接過禾鳳子的聲流向上一挑,走,向前一帶,再走,聲音就有了節拍,有了旋律起伏,就成了他樂譜上的句子。芹姑娘大為奇怪。她平時學一首歌,至少得跟唱七八遍才會,這一次她只跟唱了兩三遍,一首歌居然就順風順水一通百通。遵毛老師之令,她盡力忘記音階,確實忘記了音階:不就是牛叫、羊叫、雞叫、鴨叫的那種味道嗎?不就是布販子、油販子、糖販子、藥販子、銅鐵販子到處吆喝的那種勁頭嗎?升半音,降半音,原來沒什麼了不起,原來一開始就沒這回事。她一頭紮進禾鳳子的叫聲裡,頓時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故鄉山寨,油然生出一股當年的野勁,瘋勁,還有蠢勁。她確實唱蠢了,蠢得快活無比。她覺得自己不是在唱什麼歌,幾乎是在崩塌,在飛旋,在漂流,在花一樣綻放,自由放出的長音不知所來也不知所往,接引和牽繞出心中的種種往事,還有說不清的什麼隱情——到最後,眼裡有了驚喜的淚水。

  她驚得一屁股坐在床上。

  「好,懵天懂地了,接上地氣了。」不知道老寅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毛老師,我……好喜歡你這首歌,真的好喜歡。」

  「當然,你非喜歡不可!」

  「我……都唱哭了。我從來沒有唱得這麼痛快過,都唱得一身發抖了。毛老師,你如何寫出這樣的鬼東西呢?你耍了什麼鬼花招?你給我下了什麼迷魂藥?我恨不得要打你一頓,恨不得掐死你——」

  她當真在老寅背上猛捶了一拳。大概自覺有點放肆,她眼睛往上一輪,提著熱水瓶去伙房打水。她注意到老寅樂呵呵地看曲子,沒有留意她的離去。

  老寅的曲子讓芹姑娘越唱越火,自己也越寫越上癮,還迷迷糊糊地撞上了地主老財才有的腐敗生活。他是應召來文化館寫曲子的,與一個畫畫的後生合住一間客房。他嫌那個後生的腳臭,一解開球鞋就天昏地暗,就滅絕人性。那個後生則嫌他晚上磨牙,講夢話,時不時還開叫嚇死人。還嫌他總是穿錯別人的衣,拿錯別人的飯盆和筷子,出門不是忘了鎖門就是把鑰匙鎖在門裡。更讓人不可忍受的,是他好幾次開口借錢借糧,借了也不還,完全是個賴皮,是無恥的詐騙犯。有人曾經警告過他,說老寅沒喝酒時的借錢都是白借,呸,天下哪有這樣的混帳邏輯?

  太陽如今從西邊出來了。老寅突然活得容光煥發,衣物和被褥變得乾乾淨淨,不知是誰洗的。他床頭多了一些水桶、臉盆、毛巾、熱水瓶、也不知是誰買的。他居然也用上了高度文明的牙刷和牙膏,一口黃牙漸漸變白,不再噴放出濃濃餿氣。當這口扎眼的白牙嚼著豆腐乾下酒,自然引來了畫家大為驚異和嫉妒的目光。縮縮鼻子,這間房裡有了女人的氣息,一股年輕女人才有的體香。這毫無疑義。如果沒有女子常有的冷手和冷指,這房間裡不可能有悚然襲人的整潔。這也毫無疑義。問題是,毛三寅這老傢伙(其實還不到四十歲)毫不在乎——甚至不大在乎女人是誰,有時被後生問起來,便含含糊糊地提到什麼蒜丫頭菜妹子,在他的菜園子裡沒有刨對過幾回。

  他以為兩瓶小曲是畫家買來的,連連欠腰:「你這樣客氣,不敢當不敢當,叫我如何是好?」

  「我得了腦膜炎還是豬頭瘋?一定要來孝敬你?」

  「不是你買的?那就怪了,未必是何館長賞下禦酒?」

  「你這個人真是沒有味。人家送酒來,你喝了白喝。我借給你錢,你也不還。」

  「錢?你是說錢?」

  「你看你,前天還差點把胸脯拍爛,說馬上就還馬上就還的……」

  「大兄弟,這種玩笑不能亂開。我這個人一是一,二是二,人窮志不短,葉落樹杆直,前世做雞也不欠人家的谷,來世做牛也不欠人家的草。你不要亂開玩笑,一開我就發心臟箔…」

  後生幾乎欲哭無淚。

  好在癲子十幾天後就回鄉下去了,謝天謝地,終於回鄉下去了。他作品還沒有改完,但領導方面覺得他政治上不可救藥,交給他的歌詞,領導改定的歌詞,他不是說被風吹走了,就是說可能被老鼠吃掉了,一聽就知道是假話。柳胖子曾經要他寫一個檢討,保證再不丟歌詞也不亂改歌詞。他盯了胖子一眼,不說話,再盯一眼,才擠出一句:「要我寫檢討?慣肆你們?」

  宣傳部長只好說,鄉下的革命和生產也很重要,或者說更重要,老寅應該到更重要的地方去。老寅大為不解,說家裡的豬沒有發病,隊上的禾苗沒有發蟲,他完全可以繼續留在這裡,不拿補貼也不要緊。但部長慈祥得很堅決,派柳胖子直接去買票,把他送去車站。

  癲子當然不知道這以後的事情,比方他的歌是如何打入冷宮又如何解凍,比方芹姑娘是如何把他的歌唱出了大風頭,一直唱到在省裡拿獎,在省裡與首長合影,還上了電視和廣播。此時的政治形勢已經有了變化,作品審查不像以前那樣風聲緊張。像芹姑娘唱出去的這些歌,一變成樂譜,誰看了都覺得難唱;一變成聲音,誰聽了都覺得易唱,更覺得聞所未聞,完全是不合規則的一手怪牌。這種音樂總是一新耳目,尤其引起一些院校科班才子的好奇。這樣說吧,它是這樣一種東西,可以被樂譜引導但無法被樂譜描述,在樂譜之內又在樂譜之外。聽了這些歌,一個人可能會多一些幻覺,一聲鳥叫,一聲風嘯,一聲汽笛的擦肩而過由厲而鈍,都可能讓人疑為旋律:原來滿世界一直是無音不樂,原來滿世界一直管弦遍地只是等待你張開雙耳。

  很自然,這些歌被有些新派人士譽為新探索,譽為什麼主義什麼派,引發一些爭議,在某份雜誌上還形成了專欄。但癲子在邊山峒放牛,完全不知道這一切,頂多能從有線廣播匣子裡偶爾聽到芹姑娘的一兩段,電流的喳喳聲夾雜其中。

  鎮上出現電視機以後,老寅家裡的廣播匣子有時呻吟,有時咳嗽,最終成了啞巴,連喳喳聲也沒有了。他到坡上去查線,發現大段電線不翼而飛,也沒有什麼人來管管。瘟隊長居然到城裡做米粉生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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