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山歌天上來 | 上頁 下頁


  「好吧,我繼續說。」老寅轉向大家,「我要說什麼呢?怪了,剛才看著看著出來了,一下子又進去了。」他抓抓腦袋,意思是要說的話突然找不著了。

  大家嗤嗤好笑。

  有人提示了一句:「你剛才說到了修正主義。」

  「哦,說修正主義。這麼說吧,這麼說吧,」老寅咳了一聲,小心地尋找著字句,「修正主義確實歹毒,確實無血,不光要謀害毛主席,還害得我們坐在這裡開會,幾句話嚼過來又嚼過去,耽誤了好多瞌睡呵。」

  有人捂住了嘴巴,還有人前僕後仰地捂住了肚子,看局長連連敲擊桌面,也沒有靜下來。這使老寅大為奇怪,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笑什麼?我說錯了麼?修正主義沒有耽誤我們的瞌睡?」

  笑聲總算被哭聲打斷,原來是他的兒子用一口磚砸了自己的腳。這個挖墳揭瓦的活祖宗,還是很善於學習,大概是看見大樓外的其他孩子玩積木,剛才不知從哪裡搬來了一些磚,在會議室門邊辛苦地搭砌火車站,沒有砌穩,便發生了工傷慘劇。這樣,老寅忙著去搶救傷員,修正主義就沒有了下文。

  芹姑娘走進了這一個故事,用一付玩具積木換下了小娃崽的磚塊。

  她是縣文藝宣傳隊(後改名為山歌劇團)的主要演員,演唱過老寅的歌,曾經放出話來:「只有毛老師的曲子才唱得有味。」後來見到不是毛老師的柳老師,一再招呼,發現對方面有慍色,根本不理人,這才伸伸舌頭,發現自己闖了什麼禍。她馬上改口,說毛老師的歌只是有味,但柳老師的歌更有水平,水平呵,水平這東西不是想有就有的,不喝上幾桶墨水是吹不出來的。她抓住機會給柳老師吃一顆酸梅,哎喲哎喲地哀憐自己的肩周炎,要柳老師給她揉揉肩,終於讓對方有了笑臉,還有了一種愜意得哼哼的可能性。對方幸好沒有尾巴,否則肯定也搖擺不已。

  一個肩周炎便能夠化險為夷。她就是這樣小奸小壞,有時呆,有時精,有時呆中有精,或者以呆賣精,一句句話讓人難辯真假,到處都是迷魂陣,後來被女友們私下裡叫作「肩周炎」、「膝蓋炎」以及「小嘴炎」,是圈子裡鬼鬼祟祟的取笑。至於業務上,她是隊裡第一嗓,只是很小就進了戲班,沒讀過多少書,別說是五線譜,連簡譜也啃不動,一見樂譜就冒汗,越冒汗越是舌硬,幾個音符在嘴裡嚼來嚼去,折磨得頸根都要抽筋了,衣衫汗得水洗一般了,還是成不了句。說實話,當年要不是這一條,憑著她的音域寬和氣韻長,省裡的專業院團早就把她挖走了,按照柳老師的宣告,柳某人也早推薦她到什麼大學去深造了。

  臺上唱不過她的姑娘們,一般都在樂譜面前找到心理平衡。一見她太得意,就拿一個什麼本本來大唱特唱,迫使她閉嘴,無精打采地坐到一邊去,悶悶地疊紙船或者鉤頭巾什麼的。她知道,樂譜成了她永遠的剋星。她的歌喉所向無敵,她的一個眼風或者一條腰胯的線條,能調動和控制劇場裡每一個角落的目光,但她就是沒法邁過最簡單和最基本的一步。以至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她的演唱都得由別人一句句教。這成為了行中笑話,成了她最大的污點和心玻

  老寅不大看演出,不大認識她,說到她的時候,有時叫她「菜姑娘」,有時叫她「蒜丫頭」或者「蔥妹子」,不知是從哪裡隨便抓來的名號,不知是有意打趣還是真在菜園子裡昏了頭。他說過:「蒜姑娘好就好在沒多少文化。」這句話沒頭沒腦,差不多是癲語,聽者不把它當真,沒有往下問。

  沒人問,他就不說了。

  他還說過:「芹菜是我們家寬老倌的那只霸王鵝,占了人家的窩,還發脾氣。」

  這句話還是癲,聽者就算想往下問,也沒法問。

  沒人問,他也不說了。

  芹姑娘倒是來問過一次。她額頭冒汗,拿著老寅的幾頁新作,說裡面這麼多升半音和降半音,教唱人都覺得難度太大,她一個樂盲看了更是兩眼黑,怎麼唱?是不是搞錯了?要不就是要害死她?她去找過柳老師。堂堂柳老師也教不了她,一上調就晃晃悠悠,好像紙上全是西瓜皮,沒幾塊能讓人踩穩。柳老師覺得這硬是胡來,民歌民歌麼,從來都是啷咯哩咯啷,宮商角徵羽,五音階當家,怎麼能搞得這麼多半音?玩西洋套路也不能這樣的。柳老師還有了一種警覺:老寅這個人就是驕傲,不知自己八兩半斤了吧?資產階級音樂體系正在回潮吧?

  老寅大概還記得她的積木,收撿自己的散亂衣物,意思是給來客讓個座。「大妹子,莫急莫急,這首歌最合你的口味。」

  「你肯定是兩碗貓尿灌迷糊了。」女演員看了看桌上的酒瓶,不奈酒氣,站到了門邊比較通風的地方。

  「你小時候喜歡打架。」

  「同打架有什麼關係?」

  「你還比較蠢。」

  「說什麼?你才蠢呢。」

  「你說得對,我是蠢。我是蠢人喜歡蠢人,蠢人喜歡唱蠢歌。我同你說,你不要怕半音。半音是什麼?半音是你的崽,你怕你崽做什麼?」

  「你好好地說麼。」

  「我知道你還沒有嫁人,只是打個比方。我是說,你聽呵,山裡的牛叫、羊叫、雞叫、鴨叫,車子叫、磨子叫、鋸子叫、鉋子叫,還有各路販子打吆喝,哪一樣沒有半音?放個屁也有半音吧?」

  「呸呸,難聽死了。」

  「好,不說放屁,我們說販子的吆喝。你聽聽滿街的吆喝,伢崽都學得像,你一個戲子如何就學不會?」

  「誰是戲子?」

  「好,演員,是說演員,人民的演員。演員的眼裡不是夾豆豉吧?你到山裡去看,光是一個綠,你看得多了,保不定看出上百種綠。光是一個黃,你往細裡看,保不定看出幾十種黃。顏色就是音樂。呵呀呀,這裡面就有好多半音,好多半音的半音。呵呀呀,哪是五個音階寫得盡的?哪是五個或者七個音階唱得完的?」老寅已說得眉飛色舞,「說畫畫只能用七個色彩,狗屁!就像說音樂只能用七個音階,也是狗屁!世界上好多人成天放狗屁,越放狗屁人家還越說他們高明!」他一股火氣不知是沖著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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