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山歌天上來 | 上頁 下頁


  老寅還玩不了單簧管,鋼琴也戳得有點臭,讓柳老師稍稍放心了一點。柳老師執意要在鋼琴上試奏學習班的所有作品,試完以後又急風暴雨般地來一段賦格,即興加一點花,好好殺一下他的氣焰。他默聽了一陣,抬起眼皮,擠出一句嘿嘿,停了停,再擠出一句嘿嘿,沒有說什麼。

  「你覺得怎麼樣?」

  「好,嗯,就是好。」

  「好在哪裡?」

  「你的記性真是好,身體也好。」

  這話怎麼聽也不像是誇獎。

  臨出門時,他記起了什麼事,回頭丟下一句:「第二個愛夫長矮了。」

  愛夫就是F。柳老師後來才鬧明白,他的「音矮」是「音低」的意思,指琴弦有點松,該請調琴師了。如果說「音瘦」,就是指音有點弱,可能是琴槌有毛病,也得想辦法修整了。至於某段曲子「沒吃飯」,是指動機內蘊貧乏;某段曲子「沒長肉」或者「不調皮」、「打瞌睡」,是指發展缺乏鬆弛和變化。還有性能不同的各種和絃,在他嘴裡就成了「親兄弟」、「表兄弟」、「遠房兄弟」、「桃園三結義」等等,聽上去很彆扭。在這裡,他好像不是在談音樂而是談人。或者,樂符在他那裡從來不是什麼聲波,不過是一些要吃要喝和有哭有笑的小傢伙,是可能犯錯誤也可能鬧彆扭的小傢伙。那麼,每個作曲者不是別的什麼,只是子孫成群的大家長,是管理著音符們的飼養員,應該腰紮一個圍裙,手裡咣咣咣地操一個飯勺。

  柳老師被第二個愛夫搞壞了心情,化悲憤為苦鬥,化雄心大志為挑燈夜戰以及在書櫥前對苗、侗、瑤、傣各民族的緊急流竄——他必須從書本中抓到什麼,必須比老寅抓到更好的音樂素材,寫出副組長的傑作,不能栽在鄉巴佬面前。結果,他的一大堆譜子出手了,但自慚之餘,還是沒敢往上送。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老寅的作品在地區大賽中出線,雖然在最終的評審中,被說成「沒有突出階級鬥爭」,「沒有充分體現時代精神」,失去了獲獎資格,但音樂圈子裡開始流傳毛三寅這個名字,還有他有點奇特的來歷和習慣。同行們都在向柳老師打聽老寅,包括《犁田山歌》是如何來自他穀酒狂灌之下的清醒。有一種說法傳出了縣又傳回了縣裡:那一天雷雨大作,又停了電,老寅到了交稿限期的前夜,從被子裡鑽出來,把四張竹椅子換來的錢,全部買成了酒,三大瓶立在油燈前,如同供上了三尊菩薩。

  他正襟危坐,兩個嘴角微微往上翹,扯開了一張報幕員登臺時的笑臉。他其實沒有笑。同他處久了,才可知道似笑非笑就是他酒力發作的表情,是飼養員準備工作的常規表情,只要有了這種表情,就有了主人面對音符崽崽們的現場感,有了面對油燈後面一片黑暗的激情,肯定樂思如湧,怎麼寫都來神。

  地區文化局長是個轉業軍人,以前的手風琴手,對音樂有點發燒,親自就音樂創作召集過一次討論會,讓各縣的音樂主創人員參加,還特別點了老寅的將,說「那個酒癲子不要漏了」。荒唐的是,老寅不識抬舉,居然不知道這次機會何等重要,把自己一個小娃崽帶去了那種場合,據說是這次要帶兒子到大城市看看火車。他們摸到火車輪子的時候,剛好火車一聲大叫,嚇了他們一跳,父親就說:「你看這傢伙還怕撓癢癢。」這是娃崽報道的故事。那娃崽一看就是個上天入地的種,在會議室裡跑進跑出,嘀嘀噠地狂叫,一下撕壞了報紙,一下撞倒了茶杯。大概是看到大樓外的其他孩子抱著布娃娃,他善於學習,不知從哪裡抱來一塊木板,興致勃勃地給木板喂水,扶木板走路,給木板抽尿,抽得自己的尿急了,便掏出小雞雞當著局長的面拋出一線黃水。在此天下大亂的危急之下,老寅完全不像是一個爹,不加以管教和喝斥,也不知拿一塊糖來穩定局面,只是在旁邊打哈欠。雖然後來扯上了兒子的褲頭,但地上已有了熱騰騰的尿漬,實在是不像話。

  他扯下自己的袖套去擦尿,會議室裡的笑聲便更為膨脹肥大。

  他踢開木板,狼狽地帶著娃崽去了廁所,一去便久久沒有人影。柳胖子看見局長拉長了臉,還有一再看手錶的動作,感覺自己責任重大,只好急急地出門去尋找。奇怪,廁所裡沒有人,女廁所裡也沒有人,二樓與三樓還是沒有人……這是招待所兩棟模樣和結構相同的大樓,有廊樓在東頭相接,還有走廊與政府辦公大樓相通,確實有點結構複雜。柳胖子一直走到飯堂旁的鍋爐房,才發現毛家父子在那裡東張西望著急萬分,看來是迷路了。你是個卵。你才是個卵哩。你腦袋裡灌了水。你腦袋裡才灌了水哩。我叫你走這邊你不信。我叫你上樓你不信。你豬娘養的不記路又不聽話。你才是豬娘養的不聽話又不記路……他們跟著柳胖子往回走的時候,還在氣呼呼地鬥嘴,不饒不讓,沒大沒小,綱常全無,罵得既憤怒又認真。

  「以後帶你出來,硬要帶一付牛繩,把你時時刻刻套住才好。」柳胖子氣呼呼地擦著汗。

  「有繩子就好了,這恐怕是個辦法。」老寅認真地同意。

  「繩子歸我來牽。」兒子也熱烈擁護。

  午餐鈴已響,發言的時間是不夠了。「我虛心接受各位老師的寶貴意見,回去以後好好改正缺點,堅持批判修正主義的文藝路線,把各項工作都抓上去。」老寅結結巴巴的這一句,算是結束語,但口氣說大了一些。

  老寅低聲問柳胖子:「我還想說一句:以後用正確思想的牛繩套住鼻子,永遠走在時代精神的犁路上。你說行不行?」

  「這些話就不要說了。」

  「這樣好的話,說不得麼?」

  「人家童局長要吃飯啦,不要說了。」

  「那好,」老寅轉向大家,「本來我還想說一句,柳老師說不要說了,我也就不說了。完了。」

  「你繼續說,繼續說麼。」局長還有興趣。

  「柳老師他不要我說。」

  「你嘴巴不是長在他身上吧?」

  老寅轉低聲問柳胖子,「那我還是說?」

  「想說就說吧。」胖子有點不耐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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