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山歌天上來 | 上頁 下頁


  「嗨,花橋鎮是個賊養的好地方!」老寅再次炸開一個笑臉,打斷了主人的話頭,「花橋人說『群眾』是這樣的——」他重重的發音像是「昆蟲」:「有意思呵。有意思吧?花橋人開會就說:東風萬里紅旗飄,革命昆蟲志氣豪,我們就是要依靠昆蟲,發動昆蟲,警惕有人挑動昆蟲鬥昆蟲,堅持毛主席的昆蟲路線……」這一次,柳老師還是沒怎麼聽懂,見對方大笑,也陪著笑笑。直到事後很久,經過自己努力思索和其他知情人解說,才明白老寅剛才的意思:他是指自己到本縣花橋鎮聽民歌時,發現花橋人的口音也特別有意思,算是回答了關於音樂素材來源的提問。

  老寅笑和不笑,都是急休止,然後便沉默,或者含糊,嗖嗖地吸煙,似乎在尋思下一件好笑的事。柳胖子提心吊膽地看著他那裡一截長長的煙灰,急忙給他張羅煙灰缸;又提心吊膽看著他喉頭滾動,急忙給他張羅痰盂。

  天一句,地一句,掐頭去尾,文不對題,雲裡霧中,牛胯裡扯到馬胯裡,藝術創作交流就這樣馬馬虎虎進行著。柳老師付出了好茶、好煙、還有一頓飯,不免有些失望。他太不瞭解老寅。很久以後,他才知道老寅既不是心不在焉,也不是言語容易招禍的年頭故意裝瘋賣傻。相反,那一天他已經說得夠多了,夠上腔上板了,沒有一頭鑽到床上去打呼嚕,算是很給面子。

  那一天他沒有喝酒。這是重要的一條。照理說,人喝酒才醉,他這個人恰恰是不喝酒便昏,便亂,便野,便語無倫次信口開河。被烈日曬得暈頭暈腦,就是老寅無酒時的思想。把舌頭割去一截,就是老寅無酒時的語言。他嗜酒是從壯族山寨裡開始的。當時他從中央音樂學院附中讀到學院本科,是特招的農民學員,去廣西參加社教和體驗生活。他那時崇拜廣西的米酒,崇拜廣西的劉三姐,夢想著寫出一部《劉三姐》那樣的歌劇。太多夢想灌醉了他,使他在社教結束的時候,擅自離隊而去,沿著壯鄉歌聲的餘音去了雲南,又糊糊塗塗去了什麼緬甸以及印度,直到兩年後戴著手銬滿身蝨子被押解回國。那時候他只知道音樂,不知道國境是什麼東西。如果他不是出身貧農,現在還蹲在大牢裡也說不定。

  學籍與文憑當然也顧不上了。

  他這一段往事,恍恍惚惚,別人說不清楚,自己無酒的時候也說不清楚,因此我們現在也只能知道一個大概。豈止如此,他沒喝酒就是個十足的醉漢,半睡不睡的,半癲不癲的,人家說東,他就說西,人家說上,他就說下。他常常把張局長當李裁縫,把王屠夫當何校長,有時看見自己的老婆進菜園子,說哪裡來個瘋婆子光天化日下竟敢前來偷菜,氣得老婆不給他煮飯。當然,不煮飯不要緊,即便窮得無米下鍋,他也能以睡當飯,把紅薯或者蘿蔔留給母子二人,自己喝一碗冷水,蜷縮在床上,像蛇一樣冬眠,就可以把一天打發下來。他說過,當年在北京讀書的時候,飯票子少,有時還丟了,他可以一天只吃一頓,甚至幾天不吃飯,還能堅持去上課。他的辦法就是不做操不跑步不散步不洗衣不上街不說話不笑,甚至不看和不聽,把這一切都變成睡,至少是假睡,在蜷縮中盡可能節省每一個動作,盡可能積攢每一絲熱氣,留到上課的時候再用上——以至後來一片肥肉就可以膩得他抓心撓肺的要嘔吐。他還說過,在國境外跟著山裡馬幫到處流竄的時候,也是常常找不到吃的,要想活下去,睡覺就是最可靠和最簡單的法子。他發現有些緬甸漢子比他更會睡,有時竟可以半個多月不吃不喝,只是昏昏然地閉目養神,靠一縷微弱的呼吸,據說能從虛空中吸取營養,從陽光和月光中吸取精力——他後來才知道,那叫瑜珈。用他的話來說,瑜珈這把戲沒什麼了不起,其實就是睡覺,就是裝死或者半死,就是對付饑餓的全身蜷縮不動。

  他回到家鄉以後,有飯吃了,大體上能吃飽了,但能躺就躺的習慣一時難改,白天黑夜分不太清楚,做什麼都不容易讓人放心。在鄉下當了兩年民辦老師,被學校辭退了;在供銷社收了一年木炭,又被供銷社辭退了。生產隊長看他百無一用,最後只好讓他看牛,算是照顧這個癲人。他倒是樂意看牛,說山上景致好,空氣也好,百鳥和鳴,天高地闊,是個養人的去處。他成天在山上吹笛子,久而久之,六頭牛全憑他的笛子指揮:吹一個集合調,牛就攏來;吹一個行軍調,牛就開步;來一支西洋的小夜曲,牛就齊刷刷地掉頭回家。他最為激賞一頭小黃牯的樂感,說那畜牲絕對聽得懂音樂,可以隨著節奏搖尾巴,擺耳朵,聽到入迷的時候,還可以發出一種奇怪的呻吟,有舒服得要哼哼唱唱的那種勁,簡直是個牛群裡的莫紮特。

  在那一段時間裡,他的眯眼越來越小,據說是沒有錢買燈油,晚上燃三兩根香捏在一起看書,看成了這個樣子。他的酒癮也越來越大,寧可無飯,不可無酒,碰到衣袋裡布貼布,也三天兩頭要去酒坊,深深地嗅幾下,好歹讓鼻子止癮。有一次,附近中學的老師央求他寫支曲子,酬謝他一壇花橋鎮的頭鍋穀酒,足有十來斤。他大喜過望,倚著酒罈一屁股坐下,一邊哼哼寫寫,一邊把搪瓷杯迫不及待地伸向罎子。舀著舀著,發現杯子輕了。探頭一看,是罎子空了,見底了,搖一搖也不再有聲響。他嚇得跳了起來:奇怪,這罎子沒見漏,旁邊也沒人影,怎麼酒就沒有了?

  明明是滿滿一壇酒,一眨眼到哪裡去了?

  他呼了一口氣,吹得眼前的一隻蜻蜓暈頭轉向,一條弧線歪栽在地上,是醉翻了的模樣。他撒了泡尿,煙頭丟上去,竟激得嘩的一亮,雖然沒有像酒精那樣真正燒下去,但已經相當危險了。

  他這才相信自己全身都流著易燃物質,自己已經成了個酒罈子。

  他的眯眯眼睜大,炯炯發光,全身上下泛著紅潮,睡意或者癲態一掃而光,連駝背也挺直了許多,連聲音也有了更多腹腔共鳴。在這種時候,他不但毫無睡意,不但寫得好音樂,還能清醒判斷很多複雜的問題,比方說能判斷一壇酒是他自己而不是老婆更不是大哥寬老倌喝完的,比方能判斷這一天是初一不是初三更不是十五。在這種時候,他還可以伸手踢腳做廣播操(在北京學會的),可以去學校裡去找來報紙字正腔圓地朗讀(特別關心緬甸和印度的打仗,可惜近來報紙上這方面的新聞不太多)。若碰上音樂愛好者,他還說得清歌劇《劉三姐》的一切細節,對中外音樂大師的作品如數家珍信手拈來,從老莫(莫紮特)到老李(李斯特),從瞎子阿炳到王同志(洛濱)和雷同志(振邦)和何同志(占豪),全不在話下。不要看他的發聲有點尖削,甚至有點娘娘腔,但這個時候的他隨口唱出一個音,就是準確無誤的中央C,或者是鐵板定釘的降B,根本用不著什麼定音叉和定音笛,讓行內人不得不服。他隨手抄起一件樂器,無論胡琴、琵琶、笛子、蘆笙還是嗩呐,不說玩得天花亂墜,至少也耍得中規中矩。還有手裡的石頭,腳下的水,嘴裡的一片樹葉,桌上的筷子和碗缽,都常常被他折騰出聲音,準確地說,是折騰出音樂。

  多少年後,有一個記者想寫篇民樂奇才的文章,到邊山峒去訪他,一進山就有各種離奇的景象競相入目,讓人暈眩和踉蹌。一隻老鼠居然把老貓追得四處亂竄,不知是來自惡夢還是來自現實。懸崖陡壁的當中位置立著一隻山羊,前後無路,不知是如何上去的。有時南瓜地裡有一個瓜出奇的巨大,整整有桌面大,但其它南瓜該小的小,該死的死,它們各行其是從不引起人們的在意。有時還有一大片燕子不知從何而來,棲在幾面粗糙的牆上,使白牆突然變成全黑,如此嚇人的景觀卻被人們視而不見,從不瞥上一眼。記者一路上心驚肉跳,發現山裡的很多事物不是憨頭憨腦隨心所欲,就是膽大包天胡作非為,都是醉翻了一般,只能使人們的腦子跟著生亂。他說,他已經知道老寅是怎麼回事了,知道老寅的曲子是怎麼回事了。

  記者後來沒有訪到老寅,據說是遭遇到了瘴氣,兩腿立即腫大和奇癢;又據說是糊糊塗塗迷失了方向,只好搭乘一輛運木頭的汽車出山。

  這些說法,也沒有得到過證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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