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女女女 | 上頁 下頁


  「老屋沒有了,回來做什麼?又沒有一男兩女,回不來的,回不來囉。」她輕輕歎了口氣,擦了擦眼睛。

  我後來才知道,本地人把生育看得十分重要,沒有後人的婦女就是死了也不能葬回故土,以免愧對先人和敗壞風水。為此,她們生前經常裸體野臥,據說南風可使她們受孕。又經常吃蜂窩與蒼蠅,大概是把繁殖力最強的昆蟲當成了助孕的神藥。如果這些法子還是不奏效,恥辱的女人們要麼自殺,要麼遠走他鄉。么姑當年進城去當保姆,大概就是迫於這種無後的輿論壓力?在我的想像中,她當然也是坐過這樣的船遠行,看到過船下的波紋,水草,倒影,還有晃晃蕩蕩的卵石——這條河流幾千年來艱難生育的蛋卵。

  小船已經搖進了一片樹蔭。船身偏斜,錨聲叮噹,船客腳步聲已叭叭離船上岸。一群背著竹簍的女子突然你擠我靠地發出一陣亮笑,不知道她們在笑什麼。

  2

  老黑也沒有後人,她是否會自殺或遠走他鄉?當然不。她能生,這是她自己宣佈的。生他一窩一窩的不在話下,生出白的黑的也不在話下。為了向她婆婆證明這一點,她去年就一舉懷上一個,然後去醫院一個手術「拿掉啦」,說起來同玩玩似的。

  她婆婆氣得要吐血。

  她丈夫氣得同她又打架,又離婚。

  她也得玩玩離婚。用她的話來說,不離上三五次婚,那還算個女人麼?不是白活了老娘一輩子?她以前玩過革命和舊軍裝,眼下趕上好時代,開始玩錄像帶和迪斯科,玩化妝品和老煙老酒。身上全洋玩意兒,沒有國貨。上面用乳罩一托,下面用牛仔褲一兜,身體的重心好像就提高不少,兩條長腿篤篤篤地朝前沖去,如踏在雲端騰騰欲飛。這樣的女人,當然可以伸出女巫那種乾瘦的手,下巴得意地一擺,「拿掉啦」。

  她當然要拿掉那血糊糊的玩意兒。不然,她可以一氣跳上四十個小時的迪斯科然後大睡三天嗎?她可以喝得頭痛腦漲然後半夜隨意叫上一個男人陪她出去散步嗎?她可以騎著摩托撞倒警察然後揚長而去嗎?可以叼著一根煙不管與男士們辯論什麼問題都非得占個上風嗎?她可以把靦腆少年或昏聵老頭都調戲得神魂顛倒,然後從他們那裡要來鈔票,在高樓上或峭壁上細細撕碎,看碎片向蒼茫大地飄去,自己興奮得母驢般地嚎叫起來嗎?

  么姑當保姆,十幾年帶出了這樣一個乾女兒,實在有點奇怪。而且我覺得,么姑終於去洗澡肯定與老黑的甜甜一笑極有關係。那天么姑炒了一碗焦焦的火焙魚,定要給乾女兒送去,說黑丫頭最愛這一口。其實老黑早就沒有這個嗜好了,我向么姑說過多次。每次她都諾諾地表示明白,可一炒上火焙魚,又順理成章地堅定起來:黑丫頭愛吃的。

  不知她什麼時候出門,什麼時候又回來了。回來後她一直心神惶惶,問我知不知道一個姓宮的大個子,問那人品質如何,家裡有些什麼人。

  我知道么姑有了誤會。老黑即使再結一百次婚,大概也不會看上姓宮的。她同我說過,姓宮的遠遠慕名而來,她讓他哭,讓他跪,讓他脫衣,讓他舔鞋子和衛生巾,總之戲弄和蹂躪夠了,再喝令他滾出去。「男人真是死絕啦,怎麼一個個都是這樣的草貨?」可她周圍又不能沒有草貨。她半是厭煩又半是喜好草貨們的恭維,以及草貨們的互相嫉妒。沒有男人為她互相嫉妒的日子終究不能容忍。

  么姑聽了我吼吼叫叫的擔保,哦了一聲,似乎相信了。可是她後來閒散沒事的時候,總是悶悶的,抑制不住對那個大個子的疑惑和憤恨,自言自語地咕噥:「那個人,一看就曉得不是正派人……」

  「那個人,說是三十六,我看起碼有五十大幾了……」

  「那個人,肯定沒個正經的工作……」

  那個人那個人。

  她從容複習了一遍對那個人毫無根由和想像豐富的惡意揣測,便洗澡去了。我早就該料到,洗澡是最容易出事的。樓東頭住的李師傅,還有附四棟的鳳姑娘,都是在洗澡時中風或煤氣中毒。大概人赤條條地來,也想赤條條地去。澡盆張開大嘴,誘人脫下衣服,看上去實在不懷好意。

  么姑前一天才洗了澡,這天說身上癢,又一個勁地燒熱水。好像還忙碌了些什麼,我沒在意,也不會在意的。天知道她哪有那麼多事可忙。除了做飯菜,補衣襪,嘀咕一下什麼人,還有收撿小東西的嗜好。比方說瓶子,哪怕一個墨水瓶她也捨不得丟出去,那麼酒瓶、油瓶、醬菜瓶和罐頭瓶就更不在話下,全收集到她的床下和床後,披戴塵垢,參差不齊,組成了一個瓶子的森林,瓶子的百年家族。她還特別喜歡紙片。每當我把一個小紙團扔進撮箕,她准會乘我不備,機警地把它撿起來,抹平紙片的皺褶,偷偷地加以收藏。一些報紙、包裝紙、廢舊信封紙,一旦積累到一定的程度,就會被她集中起來,折成一個個四四方方的紙包,壓在她的枕下。她的枕下已經膨脹了,於是新的收穫就塞到床尾,以至平平的床墊已經兩頭隆起,升起好些突出的丘巒,使她的生活充實了不少。實在沒事的時候,她就忙著對鐘點,發現電視屏幕一角有了閃閃的數字,馬上去瞅她那架舊鬧鐘:或是差十分,或是差五分,情況十分嚴重。她趕忙把舊鬧鐘扭幾下,直到自己的生活與公共社會準確統一,才穩穩地把舊鬧鐘供回寶座—— 一個用膠布條複雜維繫著的玻璃盒。

  如果發現她的鐘走得很准,便會驚喜一番:「毛佗,對的,鐘蠻准呢。」

  「是的,很准。」

  「一分都不差。」

  「是的,不差。」

  我甚至也被她感染了,也有了這種追求準確時間的愛好。有時聽到廣播裡的嘟嘟報時聲,也會情不自禁地大喊:「十點了,你的鐘准不准?」

  「對的,蠻准的。」

  於是我也覺得很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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