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女女女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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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給她買過一個助聽器。那時候還很不好買,價錢也貴。我拉著她的手鑽過好幾輛公共汽車,穿過好幾條繁忙的街道,去找這種小匣子。她上街特別緊張,乾瘦的手總是不自主地要從我的手裡掙脫。要是在車上,沒有找到空座位,她在乘客中東倒西歪,一到車子啟動就會嚇得蹲下去,大叫我的乳名,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她沒命地伸開雙臂四處抓拉,搜尋著椅子、地板、牆壁等等任何可以抓拉的東西。有時胡亂揪住旁邊一條挺括的西褲,自然會招來褲子上方的咒駡和白眼。橫過街道時,她也不順從我的牽引,朝兩頭一張望,就會顯出毫不必要的慌亂,拉扯著我往前沖或者往後沖,氣力大得足使我翩翩欲倒。有時我稍不留神,她就拿出罕見的奔跑姿態,輕巧快捷如青年,朝突如其來的一輛汽車叭叭叭地迎頭撞去,像要同它拼個你死我活——那種聾子的自信和固執常使司機們嚇得半死。我曾經怯怯地尋思:哪一天她真會喪命於車輪之下的。可憐的么姑。 買回了那種小匣子,她卻時常扭著眉頭埋怨:「毛佗,沒得用的。人都老了,還有幾年活?空花這些錢做什麼?沒得用的。」我說怎麼會沒有用呢,我測試過的,效果不錯。然後過去檢查那小匣子。果然,不是她沒有打開開關,就是音量被她扭在最小的刻度上。「開那麼大,費電油(池)呢。」她極不情願地接受著指導,而且只要我一離開,保准又機靈狡詐地把音量恢復到原狀。等到下一次,再來理由十足地重複她的埋怨:「毛佗,沒得用的,我說了沒得用的。人都老了,還空花些錢做什麼呢?你去把它退了,一對電油(池),買得幾多豆腐。」 在她那裡,有了豆腐就有了世界的美好,我們全家都是靠豆腐養大的,一個個長得門長樹大。 於是,助聽器沒有再用,放在她縫製的小小布袋裡,深藏於一個當作衣箱的烘箱裡。耳塞上有一圈淺淺的污垢,好像還帶著一位聾子的耳溫。 而我們繼續辛苦地叫喊著。 不知道她是怎麼聾的,她沒有說過。我問父親,父親說她小時候大病了一場,一發燒就這樣了……什麼病呢?病就是病,記不清了。 前輩們總是把往事說得很含糊,好像這就顯示了教導孩子和維護社會的責任感,就能使我們規規矩矩地吃完紅蘿蔔和阿司匹林。直到那年我第一次回到老家,在渡船上,在山水間,我才發現往事並非迷霧,而是一個個伸手可觸的真切細節。 在一片肥厚的山脈裡,有很古老的深綠色河流,有很古老的各色卵石。據說以前河邊都是翳暗的林木,常有土匪出沒打劫商船。不知什麼時候,官府派人伐倒沿江的林木,鉸掉土匪的屏障,才有了一條謹慎躲閃的官道和車馬的通行。又不知什麼時候,官府派人在這裡建起了一道邊牆,分隔苗漢兩區,圖謀阻截匪亂。這道南方的小長城眼下當然已經荒廢,只留下幾截廢墟,一些披著赭色枯苔的磚石,像幾件鏽物遺落在茅草叢中。還有幾條土墩被風雨磨得渾渾圓圓,看上去像牙齒脫落的牙齦。 同船的有一位阿婆,臉色黝黑,佈滿蛛網般的皺紋,身體又薄又矮,似乎一口氣也能把她吹倒,一個背簍可以裝上三四個這樣的體積。她的眼睛和嘴巴只是幾條裂縫,是一塊老木薯上隨意砍出的幾道刀口——其中有兩道紅鮮鮮的豔麗,含著渾濁的一汪淚水,當然就是眼睛了。 她似鷹又似人,操著極地道的家鄉話,談了些似乎與么姑有關的舊事。在這一瞬間,我強烈地感受到家鄉是真實的,命運是真實的,我與這塊陌生土地的聯繫是真實的——這有阿婆與么姑的面容相似為證,有么姑與我的面容相似為證,有我一走入家鄉就發現很多熟悉的鼻子、眼睛、嘴巴、臉型等等為證。現在我回來了,身上帶著從這裡流出的血與臉型。 阿婆身邊立著一個高大後生,滿臉酒刺,大概是她的兒子。真難相信她可以生出一個體積比自己大兩三倍的生物出來。 「么伯麼?吾識的,吾識的。」阿婆兩道紅鮮鮮的縫把我打量了一下,「先前幾多靈秀的女崽呵。那年莫家老二死了,有人就說她是蠱婆,開祠堂,動家法,逼著你爹爹去點火燒死她。唉,好遭孽呵。」 「阿婆,您記糟了,我姑姑不是你說的……」 「哦,是尹家峒的么姐麼?」 「尹家峒。」 「淑媭麼?」 「是淑媭。」 「吾也識得,也識得。這團轉百十裡的姊妹,哪個不識喲。難怪你還與她有點掛相哩。她是庚申年的吧,比吾只小月份。她男人不就是那個李鬍子麼?那個砍腦殼的,又嫖又賭,還騎馬,還喜歡喝這個——」她蹺起拇指和小指,大概表示鴉片。「上半年他兄弟回來了,說是從九州外國來,來找一找老屋。吾在街上視了的。」 我看著她紅紅的裂縫,那裡面根本無所謂眼珠,是淚囊炎,是結膜炎,是日照煙熏……抑或是來自太多往事的輻射,灼得眼球腐爛了? 「她也是沒得法子。生你大表哥的時候,生不出呵。那時候又沒郎中,沒醫院,就請滿貴拿菜刀來破肚子,殺豬一樣。可惜,奶崽還是沒留下來。她哭呵,哭得黑天黑地,耳朵就背了……」 「是這樣?」 「她還在長沙麼?」 「還在。」 「享福了。可惜,聽說她就是沒有後人。」 「她退休了,想回來住一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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