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女女女 | 上頁 下頁


  今天,好像她沒有來對鐘點。我本應該有所警覺,可我陪著來訪的朋友,照例吞吐香煙,照例開開玩笑,照例第一百次地談談社會小道消息,再不就對某個熟人的劣行進行一百零一次的嘲諷——好像這樣度日就十分有模有樣,就與身後的書櫥和壁畫十分協調,與么姑收藏紙片和鬧鐘對時的勤奮也有了什麼區別。

  朋友留下一堆煙頭,走了。我準備睡覺,但覺得還有什麼事沒做。想一想,原來是屋裡太安靜了——要是平時,我總能聽到么姑熟睡時輕輕的鼾聲。

  「么姑!」

  我四下裡看看,沒有找到她。待我奮力擠開浴室的門,才從窄縫裡看到裡面滿是白騰騰的霧氣,兇猛而猙獰地湧出來。

  完了,我看見了霧氣中的一隻手。

  醫生說她中風,十分危險,催我們大把大把地往醫院裡砸錢。接下來的中醫和西醫,大醫院和小醫院,對這種中風偏癱都只是搖頭,都只說「試一試」。也許我還得去看電線杆上的招貼,找找江湖神醫;或者還得去火車站查查車次,準備把她送大城市的醫院。那就需要更多的錢。但我翻遍了么姑的枕下和那只烘箱,沒發現存摺和現金,只發現一對不知何時留下來的廢電池,已經發黴了。還有不知哪位女子拋棄不用的小半瓶雪花膏。除此之外就是紙片和紙包,是一捆捆舊棉絮和一些舊衣服,包括我給她添置的圍巾和棉鞋,散發出黴味以及某種老婦人身上特有的枯萎氣息。我像是翻遍了她整整神秘的一生,才找到了一隻值點錢的金耳環。

  記得她廠裡那個會計曾對我很有信心地盯過一眼,「是的,她是老工人,也確實當過勞模,我們會補助的,不過——她這些年會沒有點積蓄嗎?」當時我也被對方盯得有些心虛,似乎自己隱瞞了萬貫家財,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我真傻,為什麼不同那個戴黑呢帽的婆娘大吵呢?我嘴笨,不會吵,更不擅長要錢,要是換上老黑就好了。那次她陪著么姑去廠裡報銷藥費,為了兩瓶脈通能不能報的問題,唇槍舌劍無人敢擋,吵得廠裡天翻地覆。明明是她摔壞了人家的算盤,但她硬說算盤紮傷了她的手,還要找人家賠醫療費。

  么姑曾偷偷向我嘀咕,說同事們借過她的錢,幾塊或幾十塊,乃至上百塊,借走就沒有了,連個說法也沒有。我說應該去催一催,問一問。她驚嚇得如同要殺她的頭,下巴往裡縮,嘴唇抽搐,長長地咦了一聲:「去不得,去不得。」

  又笑了:「醜呵。」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怎麼能自私呢?要學焦裕祿呵。」

  那是很久以前。是我父親鼓勵她學習焦裕祿的。我還給她讀過報上有關焦裕祿以及其他模範人物的報導——在我努力顯示自己能夠讀報的年紀。那時,我只知道么姑是一個工人,為一個當工人的姑姑驕傲。我不知道她那個工廠那樣黑暗,那樣狹窄,與想像中的工廠完全不一樣,只在濕漉漉的小巷裡佔用一個舊公館,有閃閃黃銅門環的黑森森大門,一旦吱吱扭扭張開,就一口把我吞了下去。走廊裡壘著一個個橫蠻的大貨包,隨時都有可能垮下來似的,只給昏暗中的男女留下側身鑽擠的空間。被叫做食堂的那間破舊棚子,縮在天井後頭的一角,水泥層已經龜裂和剝落,露出了油膩膩的黑土。窗子是用鏽鐵條釘起來的。案板上有潮乎乎的生肉和生菜味,還有兩缽黑黑的東西。我走近才聽得嗡的一聲,黑色散碎成蒼蠅,顯露出黑色曾經蓋住的兩缽米飯。這種缽飯出自蒸籠,因此每一缽飯的硬殼表面還有凹形圓圈,是另外一個缽底壓出的,像蓋上了一個公事公辦的印章。

  有幾位女工圍觀這兩缽飯,這個端來嗅一嗅,那個湊上去看一看,都收縮著五官,搖頭走開。她們痛快淋漓地打嗝和揉鼻子。

  「餿了嗎?」

  「臭了。」

  「潑遠點,老子在這裡吃飯。」

  「可惜了。一角五分錢呵。」

  「快些去喊覃聾子來。」

  「你以為她會買?」

  「三分錢賣了它,她肯定要。」

  「你肯定?」

  「嘿嘿,我打賭。只要便宜,狗屎她都會要。」

  「那她要發大財了。」

  「發財留給哪個?帶著票子進火葬場?」

  「留給王師傅呵,老王不是對她蠻不錯麼?」

  「哈哈,要死了,你這個鬼!」

  有人狠狠地拍大腿,發出了叭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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