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爸爸爸 | 上頁 下頁
十三


  「跟吾走。」

  「爸爸。」

  「聽話。」

  「爸爸。」

  「誰是你爸爸?」

  「×嗎嗎。」

  「畜生!」

  ……

  裁縫不再看他,只是牽著他,默默地走下坡。不知為什麼,看著空空蕩蕩的寨子,裁縫突然想起自己做過的很多很多衣,長的,短的,肥的,瘦的,豔的,素的,一件件向他飄來,像一個個無頭鬼,在眼前搖來晃去。包括那天他看見雞尾寨的一具屍體,上面的衣不也是出自他一雙手?——他認得那針腳,認得那裁片。想到這裡,他把丙崽的小爪子抓得更緊,「不要怕,吾就是你爸。你跟吾走。」

  幾條狗興沖沖地跟著他們。

  山裡有一種草,叫雀芋,味甘,卻很毒,傳說鳥觸即死,獸遇則僵。仲裁縫今天已采來雀芋半籃,熬了半鍋湯水。事情看來只能這樣了:寨裡已多日斷糧,幾頭牛和青壯男女,要留下來做陽春,繁衍子孫,傳接香火,老弱病殘就不用留了吧,就不要增加負擔了吧?族譜上白紙黑字,列祖列宗們不也是這樣幹過嗎?仲裁縫經常念及自己生不逢時,無功無業,愧對先人,今天總算以一鍋毒藥殉了古道,也算是稍稍有了些安慰。

  裁縫先把丙崽帶到藥鍋前,摸了摸對方的頭,給他灌了半碗藥湯。

  「爸爸。」大概覺得味道還不錯,丙崽笑了。

  仲裁縫拍拍丙崽的肩,也舒心地笑了,帶著他走向其他人家。他們沿著一條石階,彎彎曲曲地升高,走過路旁石塊壘成的矮牆,走過路旁厚重的木柱和木梁。矮牆縫中伸出好些雜草和野花,招引著蜻蜓蝴蝶。有些家戶還沒有蓋房,只有路邊的屋基,立了些光溜溜的木柱和橫樑。大樑上飄動著避邪的紅紙。

  幾條狗還是跟著他們。

  裁縫提著木桶,知道藥湯應該送往哪些人家。那些人家似乎也早知約定。見到裁縫與丙崽來到門前,老人們都擺上空碗,在大門邊靜靜等待。

  「時辰到了?」

  「到了。」

  「多舀點吧。」

  「小半碗就夠。」

  「我怕不牢靠。」

  「你放心,放心。」

  元貴老倌扶著拐杖上來請求:「仲滿,吾還想去鍘把牛草。」

  裁縫說:「你去,不礙事的。」

  老人顫顫抖抖地走了,鍘完草,搓搓手,又顫顫抖抖地回來。接過大陶碗,喉頭滾動了兩下,就喝光了藥湯。鬍鬚上還掛著幾點水珠。

  「仲滿,你坐。」

  「不坐了。今天天氣好燥熱。」

  「嗯啦,好燥熱。」

  另一位老人抱著一個瞎眼小奶崽,給仲裁縫看了看,眼裡旋著一圈淚。「仲滿,你視視,興許要給渠換件褂子?你連的那件,渠還沒上過身。」

  裁縫眨了一下眼皮,表示贊同。

  老人轉身回屋,不一會兒,讓瞎眼奶崽穿著新嶄嶄的褂子,還戴著發亮的長命鎖。老人枯瘦的手在新布上摸著,劃出嚓嚓的響聲。「這下就好了,這下就好了。讓我孫兒到了陰間,好歹有個體面呵。」

  「還是蠻合身的。」裁縫說。

  「娃崽就是費衣。」

  老人先給瞎眼奶崽灌了藥湯,自己接著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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