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爸爸爸 | 上頁 下頁
十二


  「吾曉得,你聽懂了,聽懂了的。你是娘的好崽。」丙崽娘笑了,眼中溢出一滴淚。

  她輕輕拍著丙崽,把對方哄睡了,然後挽著個菜籃,一頓一頓地上山去,大概是去采野菜。但她再也沒有回來。後來有各種傳說,有的說她被蛇咬死了,有的說她被雞尾寨的人裁了,還有的說她碰上岔路鬼,迷了路,丟了魂,最後摔到山崖下……據說有人看見過她的一隻鞋子掛在樹上。

  這些都無關緊要。寨子裡已經減少很多人,再減少一個,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丙崽在一直等母親歸來。太陽下山,石蛙呱呱地叫,門前小道上的腳步聲漸稀,他還沒有見到那張熟悉的面孔。好像有很多蚊子,咬得他全身麻麻地直炸。小老頭使勁地搔著,搔出了血,憤怒起來。他要報復蚊子,便把椅子推倒,把茶水潑在床上,把柴灰灌到吊壺裡。一塊石頭砸過去,鐵鍋也叭的一聲裂開。他顛覆了一個世界。

  一切都沉入暗夜中,門外還是沒有熟悉的腳步聲。只有寨子裡的隱隱哭聲,有鄰居木樓裡麻子臉裁縫斷斷續續的呻吟。

  小老頭在蚊蟲的包圍下睡了一覺,醒來後覺得肚子餓,踉踉蹌蹌地走出寨子。月亮很圓,很白,濃濃的光霧照得遍地如白晝,連對面山上每棵樹和每棵草,似乎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溪那邊,嘩嘩響處有一片銀光灼灼的流水,大片銀光中有幾團黑影,像捅出了幾個洞,其實是雄踞水中的巨石。石蛙已經沉寂,大概它們也睡了。但遠處不知何處傳來的密集狗吠,像傳說著什麼夜裡發生的大事。

  丙崽咬著指頭繼續走。媽媽曾帶著他出外接生孩子。也許媽媽現在就在那些地方,他要去找。他在月光下走著,在籠罩大地的雲霧之中走著,上身微微前傾,膝蓋悠悠地一晃一晃,像隨時可能折斷。不知過了多久,不知走了多遠,他踢到了一個斗笠,又踢到了一個藤編的盾牌,空落落地響。他咕嚕了幾聲,撒了一泡尿,把盾牌狠踩了一腳。他發現前面躺著一個人,是女的,有散亂的長髮,但丙崽從來沒有見過。他搖了搖她的手,打她的耳光,扯她的頭髮,見她總是不能醒來。他手摸女人的乳房,知道這肥大的東西可以吃,便捧著它吸了幾口,不過沒吸到什麼滋味,只好掃興地撒手。他發現這個女人的腹部很柔軟,有彈性,便騎上去,又是後仰又是上跳,感覺自己瘦尖尖的屁股十分舒服。

  「爸爸。」小老頭累了,靠著肥大乳房,靠著這個很像媽媽的女人睡了。兩人的臉都被月光照得如同白紙。還有耳環一閃。

  8

  「爸爸。」

  丙崽指著祠堂的簷角傻笑。

  簷角確實沒有什麼奇怪,像傷痕累累的一隻欲飛老鳳。瓦是窯匠們燒制的,用山裡的樹,用山裡的泥,燒出這只老鳳的全身羽毛。也許一片片羽毛太沉重,它就飛不起來了,只能靜聽山裡的斑鳩、鷓鴣、畫眉以及烏鴉,靜聽一個個早晨和夜晚,於是聽出了蒼蒼老態。但它還是昂著頭,盯住一顆星星或一朵雲。它肯定還想拖起整個屋頂騰空而去,像當年引導雞頭寨的祖先們一樣,飛向一個美好的地方。

  兩個後生從祠堂裡抬著大鐵鍋出來,見到丙崽不禁有些奇怪。

  「那不是丙崽嗎?」

  「渠的娘都死了,渠還沒死?」

  「八字賤得好,死不到渠的頭上。」

  「怕是閻王老子忘記了。」

  「聽說渠從崖上跌下來,硬是跌不死。我就不信。」

  「再讓他跌一次,如何?」

  「這個小雜種,上次還吃粽粑。」說話者是指丙崽曾經榮任大仙,享受過特殊優待,因此氣不打一處來。

  「就是,我們都吞糠咽菜,渠當了官呵?還可以吃粽粑,只怕還要八道酒席?」

  兩個後生放下鍋,大步闖上前來,先把丙崽的全身搜了一遍,沒發現紅薯絲也沒發現包穀粒。其中一位本就窩火,見丙崽坐癟了他的斗笠更是火冒三丈,伸手一抹,根本沒用什麼氣力,丙崽就像一棵草倒下了。另一位抽出尖刀頂住他的鼻尖,唾沫星飛到丙崽臉上:「快,抽自己的嘴巴!你不抽,老子剝了你,煮了你!」

  「敢!」

  身後冒出冷冰冰的聲音,兩個後生回頭看,是鐵青的一張麻臉。

  仲裁縫是最講輩分的,伸出兩個指頭,劍指兩個後生的鼻子:「渠是你們叔爹,高了兩個輩分,豈能無禮?」

  後生立刻想到了自己的地位,想到仲裁縫還是丙崽的伯伯,立刻避開怒目交換了一個眼色,老老實實抬鍋去。

  仲裁縫向家裡走去,想了想,又回轉身對侄兒伸出巴掌:「手!」

  丙崽往後躲,翻了個白眼,不像是看他,只是看他頭上的一棵樹。他全身緊張得直顫抖,上嘴唇跳了跳,是試圖壓住恐懼的勉強一笑。

  他的手太冷,太瘦,太小,簡直是只雞爪。仲裁縫抓住它,如同抓住一塊冰,不覺全身顫了一下。他幫丙崽抹了抹臉,趕走對方頭上幾隻蒼蠅,扣好對方兩個衣扣。這件衣不知是誰做的——他從來沒給親侄兒做過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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