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爸爸爸 | 上頁 下頁
十一


  不管是出於天意還是人意,這一天戰端再起。雞尾寨的人主動殺上山來。先是濃煙滾滾,大概是有人故意放火,大火順著南風,很快就燒焦了雞頭寨的前山,直燒得鳥雀亂飛,一根根竹子炸得驚天動地,黑黑的煙灰到處降落。要不是僥倖碰上一場雨,整個寨子連同後山以及更多的山林,恐怕都得慘遭毒手。接下來,一夥滿臉塗著血污的男女,據說嘴裡念了刀槍不入的金剛咒,據說頭上淋了祛邪避禍的狗血酒,越過大木橫陳的路卡,操持刀槍哇哇哇往上沖,如同閻王殿開了大門。他們與迎戰的壯丁們混成一團,又砍又劈,又戳又刺,又揍又踢,又咬又啃,經常分不清你我敵友。殺紅了眼的時候,一鋤頭挖到自家人也是難免的。看花了眼的時候,對著一個樹蔸大砍大殺也有可能。殺呵,殺呵,殺呵——殺你豬婆養的——殺你狗公肏的——在那一刻,一顆離開了身子的腦袋還在眨眼。一截離開了胳膊的手掌還在抓撓。一具沒有腦袋的身子還在向前狂跑。很多人體就這樣四分五裂和各行其是。

  黑紅色或淡紅色的鮮血,迅速噴紅了草坡和田土,匯入了乾枯的溝渠……這一天夜裡,特別安靜。

  活下來的人似乎被遍地鮮血嚇蒙了,震呆了,已經不知道哭泣,已經沒有淚水。只有竹義家的媳婦瘋了,在寨子裡走一路就笑一路,唱一路戲文。

  一些骨瘦如柴的狗異常活躍,被空氣中的血腥味刺激得嗚嗚亂叫,須毛奮張,兩耳豎立。它們也許太餓了,紛紛擠出門縫和跳越石牆,身體拉成一條直線,向血腥味狂射而去,在草坡上或溪溝裡找到屍體,撕咬著,咀嚼著,咬得骨頭咯咯咯脆響。一隻只狗很快就吃得肚大肥圓,打著飽嗝,眼睛紅紅的,在茅草中躥來躥去時鬧出很大動靜。它們所到之處都會有血跡。肉塊也被它們叼得滿處都是。有時你去灶房,無意中搬開一捆柴禾,也許會發現柴彎裡滾出一隻陌生的手或者腳。

  把人肉吃習慣以後,它們對活人也變得很有興趣,總是心懷叵測地跟著人影。尤其是見到有人吵架,音容有些異樣,它們就會盯住不放,大大方方地露出尖牙,長長的舌頭活潑得像一條飄帶,一片水波,等待著什麼結果發生。據說竹義家的阿公有次在樹下瞌睡,竟被狗誤認成屍體,把他大咬了一口。

  丙崽把一泡屎拉在椅子上了。

  丙崽娘照例喚狗來舔:「呵哩——呵哩——呵哩——」

  狗來了,嗅一嗅,又舔舔舌頭走了,似乎對糞便已喪失熱情。它們剛才聽到召喚,不得不來敷衍一下,只是不想在主人面前過於趾高氣昂,顯得它們富貴並不忘舊情。

  於是寨子裡屎多了,蒼蠅多了,到處都臭起來。丙崽娘遇到二滿家的媳婦,縮了縮鼻子,「你身上怎麼有股臭味?」

  竹義家的瞪大眼,「怪事,是你身上臭。」

  兩人嗅了一陣,發現大家手都是臭的,袖口也都是臭的,連棰棒和竹籃也有股怪味,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空氣早就臭了,連嘴裡說出的話都像放屁。

  丙崽娘一直自詡自己娘家是大戶,最為乾淨整潔,因此她從來活得與眾不同,即便時逢亂世,即便眼下差不多家家舉喪,她還是貴人習慣依舊,帶上草把和茶枯,把丙崽拉到水井邊狠狠擦洗。但她腹中的米糧實在太少,以前吃下的胞衣也不管用,只是洗淨了丙崽的屁股,褲子與椅子上的臭味卻怎麼也洗不掉。她喘著氣,翻著白眼,兩眼一黑便歪歪地倒下。

  不知自己是怎樣醒來的,是怎樣摸回家的。沒有被狗咬,恐怕就是萬幸。她聽著窗外的激情狗吠,望著蚊帳上和牆上密密麻麻的蒼蠅,傷心地嚎啕大哭起來:「吾那娘老子哎,你做的好事呀。你疼大姐,疼二姐,疼三姐,就是不疼吾呀,你怎麼把吾丟到這個黃連罐裡來了,一丟就是幾十年哇……」

  丙崽怯怯地看著她,試探著敲了一下小銅鑼,想使她高興。

  她望著兒子,手心朝上推了兩把鼻涕,慈祥地點頭:「來,坐到娘面前來。」

  「爸爸。」兒子穩穩地坐下了。

  「你一定不能死,你一定要活下去。伢呵,你要去找你那個砍腦殼的鬼!」

  她咬著牙關,兩眼像對對眼,黑眸子往鼻樑擠,眸子之外有一圈寬寬的眼白,讓丙崽有些驚慌。

  「×嗎嗎。」他輕聲試了一句。

  「你要去找你爸爸,他叫德龍,淡眉毛,細腦殼,會唱些瘟歌。」

  「×嗎嗎。」

  「你記住,他興許在辰州,興許在嶽州,有人視過他的。」

  「×嗎嗎。」

  「你要告訴那個畜生,他害得吾娘崽好苦呵。你天天被人打,吾天天被人欺,人家哪個願意正眼朝我們看一眼?要不是祠堂裡一份貓糧,吾娘崽早就死了。要不是你娘不要臉,把一張臉皮任人踩,吾娘崽也早就死了。你要一五一十都告訴那個畜生——」

  「×嗎嗎。」

  「你要殺了他!」

  丙崽不吭聲了,上嘴唇跳了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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