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爸爸爸 | 上頁 下頁


  「你讀過好多書?他讀過好多書?」

  「現在還讀什麼書?下邊人都看報紙了。」

  「下邊人打個屁也是香的?什麼報告不報告,聽起來太戳氣了。」

  「伯爺們,大哥們,聽吾的,決不會錯的。昨天落了場大雨,難道老規矩還能用?我們這裡也太保守了,真的。你們去千家坪視一視,既然人家都吃醬油,所以都照鏡子,都穿皮鞋。你們曉不曉得?鬆緊帶子是什麼東西做的?是橡筋,這是個好東西。馬燈燒的是什麼東西?是汽油,也是個好東西。你們想想,還能寫什麼稟帖麼?正因為如此,我們就要趕緊決定下來,再不能猶豫了,所以你們視吧。」

  眾人被他「既然」、「因為」、「所以」了一番,似懂非懂,半天沒答上話來。想想昨天確實落了雨,就在他「難道」般的嚴正感面前,勉強同意寫成「報帖」。

  接下來又發生一些問題。老班子要用文言寫,他主張用什麼白話寫;老班子主張用農曆,他主張用什麼公曆;老班子主張在報告後面蓋馬蹄印,他說馬蹄印太保守了,太難看了,太污濁了,只能惹外人笑話,應該以什麼簽名代替。他時而沉思,時而寬容,時而謙虛地點頭附和——但附和之後又要「把話說回來」,介紹各種新章法和新理論,儼然一個通情達理的新黨。

  「仁麻拐,你耳朵裡好多毛!」丙崽娘忍無可忍,突然大喊了一聲,「你哪來這麼多彎彎腸子?四處打鑼,到處都有你,都有你這一坨狗屎!」

  「嬸娘……」仁寶嘿嘿一笑。

  「哪個是你嬸娘,呸呸呸……」丙崽娘抽了自己嘴巴一掌,眼眶一紅,眼淚就流出來,「你曉得的,老娘的剪刀等著你!」

  說完拉著丙崽就走。

  人們不知丙崽娘為何這樣悲憤,不免悄聲議論起來。仁寶急了,說她是個神經病,從來就不說人話麼。然後忙掏出幾皮煙葉,一皮皮分送給男人們,自己一點也不剩。加上一個勁兒地討好,他雞啄米似的點頭哈腰,到處拍肩膀和送笑臉,慷慨英雄之態蕩然無存。事後一個漢子揪住仁寶逼問:「你對德龍家的到底怎麼樣了?她硬是吃得下你。」仁寶捶胸頓足地說:「老天在上,我能怎麼樣?她是我嬸娘,一個禾場滾子。我就是雞巴再騷,不怕她碾死我?」漢子上下打量仁寶一眼,還是半信半疑。

  7

  告官的代表從千家坪回來,說官府收是收下了報帖,但還得派人上山來查勘事實,才能最終斷案。不過從辦案官的臉色來看,好像是凶多吉少。且不說雞尾寨人脈廣,在官場裡有關係,就是說話這一條,雞頭寨也不占上風。他們的口音別出一格,辦案官聽著聽著就發脾氣:「你們說些什麼話?把舌頭扯直了再說好不好?」

  爹媽給的舌頭就是這樣,還要怎麼個直法?

  「下次再在公堂上講鳥語,先掌嘴三十!」辦案官又說。

  加上三位代表一到千家坪就水土不服,又是胸悶,又是頭暈,又是嘔吐拉稀,這官司看來是太不好打,也打不下去的。他們十張嘴頂不了仇家的一張嘴,這官司還能打麼?難怪仲裁縫說過,先民有仇不動朝不告官,是禍是福從來都自己扛,那才是好漢。

  告官叫做走「舌道」,叫做文勝。行武叫做走「牙道」,叫做武勝。到底是要用舌還是要用牙,寨子裡分成兩派意見,一時無法統一。有個後生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說那天殺牛以占勝敗,結果並不靈。倒是丙崽當時在場咒了句「×媽媽」,像是給了個壞兆頭,卻靈驗了……這不十分可疑嗎?這一想,大家都覺得丙崽神秘。丙崽有一次從山崖上滾下來,不但沒有死,還毫髮未損,不是神了嗎?丙崽有一次被棋盤蛇咬了一口,不但沒有倒地立斃,還活蹦亂跳手舞足蹈追著蛇要打,不是更神了嗎?這樣一件大神物,只會說「爸爸」和「×嗎嗎」兩句話,莫非就是洩露天機的陰陽二卦?

  大家都覺得是這個理,於是連忙取來一架滑竿,就是兩根竹子夾一張椅子,把丙崽抬到祠堂前。香火也即刻點燃。

  「丙相公……」

  「丙大爺……」

  「丙仙……」

  漢子們伏拜在他面前,緊緊盯住他,對他額上的抬頭紋充滿希望。

  丙崽剛坐過滑竿,十分快活,臉上笑紋舒展,鼻涕炸了一個泡。他把停止不動的滑竿踢了一腳,發現它還是不再動,翻了個白眼。

  實在不好理解。

  是不是他要高興了才會顯靈?有人狠狠心,把家裡珍藏很久的一塊粽粑找來,貢獻給雞頭寨第一大高人。丙崽這才興奮起來,急急地掰粽粑,沒抓穩,掉了一塊,其實就掉在他右腳邊,但他腦袋轉起來不靈便,輪著眼皮居然朝左邊望去。這樣個吃法,是吃一半掉一半。每掉一塊,他照例去找,照例找錯了方向。有時也能陰差陽錯,發現了前幾次掉下的碎粑,他撿起來就往嘴裡塞。

  他拍拍巴掌,聽見了麻雀叫,仰頭輪了個方向不夠準確的白眼。最後指定了一個方向:「爸爸。」

  好,終於有了結果。照事先的約定,他叫「爸爸」就意味著舌道,意味著官司還得繼續打。主張用舌的一派因此歡欣鼓舞,一顆懸心總算落到實處。不過,主張牙道的一派還是猶疑,一再琢磨丙崽的其他意思。比方他手裡的粽粑總是掉了一半,就沒什麼意味嗎?嘴裡吹了一個涎泡,又是什麼含義?至於他的手指朝上,所指之處有祠堂一個尖尖的簷角,向上彎彎地翹起,像一隻黑色老鳳舉翅欲飛。那不會是更重要的指點吧?

  「渠是指麻雀,還是指樹?」

  「不,是指屋簷。」

  「簷和言同音,是不是說要言和?」

  「胡說,簷和炎同音,雙火為炎麼。他是說要用火攻。」

  爭了半天,天意又變得茫然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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