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爸爸爸 | 上頁 下頁


  山上的樹漫天生長。從茶子坡過去,大木就多了。有些樹上紮了篾條,那都是壽木。寨裡的人很小就要上山給自己看壽木,看中了,留個記號,以後每年檢查一兩次,直到自己最終躺進壽木做成的棺材。但仲裁縫很少進山,也一直沒選過壽木,而且憎惡這一棵棵居心不良的鳥樹。君子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死也要有個死威,死得頂天立地,還用得著準備什麼?他提著彎刀進山來,就是要選一處好風景,砍出一個尖尖的樹樁,然後樁尖對準糞門,一聲嘿,坐樁而死,死出個慷慨激昂。他見過這種死法。前些年馬子洞的龍拐子就是一個。他咳痰,咳得不耐煩了,就昂首挺胸地坐死在樁上。後來人們發現血流滿地,樁前的草皮都被他抓破,抓出了兩個坑,翻出了一堆堆浮土,可見他死得慘烈、死得好,不僅上了族譜的忠烈篇,還在四鄉八裡傳為美談。

  他選定了一棵松樹,用裁縫的手,不熟練地砍削起來。

  5

  為什麼祭穀神不用豬羊而要用人肉,為什麼殺人得殺個男人,最好是鬚髮茂密的男人……這些道理從來無人深究。

  有些寨子祭穀神,喜歡殺其他寨子的人,或者去路上劫殺過往的陌生商客,但雞頭寨似乎民風樸實,從不對神明弄虛作假,要殺就殺本寨人。抽籤是確定對象的公道辦法,從此以後每年對死者親屬補三擔公田稻穀,算是補償和撫恤。這一次,一簽搖出來,搖到了丙崽的名下,讓很多男人松了口氣,一致認為丙崽真是幸運:這就對了,一個活活受罪的廢物,天天受嘲笑和挨耳光,死了不就是脫離苦海?今後不再折磨他娘,還能每年給他娘賺回幾擔口糧,豈不是無本萬利的好事?

  聽到這消息,丙崽娘兩眼翻白,當場暈了過去。幾個漢子不由分說,照例放一掛鞭炮以示祝賀,把昏昏入睡的丙崽塞入一隻麻袋,抬著往祠堂而去。不料只走到半道,天上劈下一個炸雷,打得幾個漢子腳底發麻,暈頭轉向,齊刷刷倒在泥水裡。他們好半天才醒過來,嚇得趕快對天叩拜,及時反省自己的罪過:莫非穀神大仙嫌丙崽肉少,對這個祭品很不滿意,怒衝衝給出一個警告?

  這樣,丙崽娘哭著鬧著趕上來,把麻袋打開,把咕咕嚕嚕的丙崽抱回家去,漢子們也就沒怎麼攔阻。

  重新商議,重新搖簽,殺了另一個短命鬼,是後來的事。不過像很多寨子一樣,雞頭寨這次祭過穀神以後還是災厄未除,地上依然大旱,下種的秋玉米沒怎麼出苗,稻田裡的蟲子也沒退去。人們更恐慌了,不僅把周邊山上的野菜挖了個遍,不僅把鐲子耳環都拿去換糧食,而且鬼鬼祟祟張皇失措摩拳擦掌準備炸掉雞頭峰——這是一位巫師的主意。據這位巫師一邊揪鼻涕一邊說,流年不利,年成不好,主要是叫雞精在作怪。你們沒看見麼?雞頭峰正沖著寨子裡的田土,把五穀收成都啄進肚子裡去啦。

  巫師抓狂時發出的大聲雞叫,給人們印象很深。

  風聲傳出去,七裡路以外的雞尾寨立刻炸了鍋。道理是這樣:若斬了雞頭,雞尾還如何出糞?沒有雞尾出糞,雞尾寨還拿什麼豐收五穀?要知道,雞尾寨是個大寨,有幾百號人口,在寨前的石頭大牌坊下進進出出,全靠叫雞精一個糞門的照顧,近年來比較富足。那寨子出了一些讀書人,據說有的在新疆帶兵,回鄉省親都是坐八人大轎。每逢過年,那寨子裡家家宰牛,牛叫聲此起彼落,牛皮商也最喜歡往那裡鑽。

  不僅雞頭吃穀雞尾出糞的說法,一直在暗暗流傳使兩寨生隙,而且雞尾寨去年一連幾胎都生女崽,還生了什麼葡萄胎,也是兩寨不和的原因。有人說,雞尾寨路口的一口水井和一棵樟樹,就是保佑全寨的陽根和陰穴,是寨子裡發人的保障。一年前有雞頭寨的某後生路過那裡,上樹摸鳥蛋,弄斷一根枝椏,不就傷了雞尾寨的命根?那後生還往井裡丟了一隻爛草鞋,不就是鬧出什麼葡萄胎的根由?……眼下,舊恨未消新仇又起,賊坯子們還要炸掉雞頭峰,也太歹毒了吧?

  雙方初次交手,是在兩寨交界處吵了一架,還動起了手腳。雞尾寨有人受傷,腦袋上留下一條深溝,嘴裡大冒白色泡沫。雞頭寨也有人掛彩,腸子溜到肚皮外,帶血帶水地拖了兩丈多遠,被旁人撿起來,理成一小堆重新塞回肚囊。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寨子裡鑼聲大震,人人頭上都纏著白布條,家家大門上都倒掛著一條長褲,祖宗牌位前還有人們咬破手指灑下的血跡。這都是決一死戰的表示。看著大人們忙著扛樹木去寨前堵路設障,或是在階前霍霍地磨刀,丙崽倒是顯得很興奮,大概把熱鬧當成了過年的景象。他到處喊「爸爸」,搖搖擺擺地敲著一面小銅鑼,口袋裡裝有紅薯絲,掏出來一兩根,就撒落了三四根,引來兩條狗跟著他轉。他對仲裁縫家的老黑狗會意地一笑,又朝兩棵芭蕉樹哇地叫囂了一聲,看見前面有一條牛,又低壓著腦袋,朝那邊一頓一頓地慢跑。

  幾個娃崽也在路口瘋玩,看見了他。

  「視,寶崽來了。」

  「他沒有叔叔,是個野崽。」

  「吾曉得,渠是蜘蛛變的。」

  「根本不是,渠的媽媽是蜘蛛變的。」

  「要渠磕頭,好不好!」

  「不,要渠吃牛屎,吃最臭最臭的!啊呀,臭死人!」

  ……

  丙崽朝他們敲了一下鑼,舔舔鼻涕,興奮地招呼:「爸爸爸——」

  「哪個是你爸爸?呸,矮下來!」

  娃崽們圍上去,捏他的耳朵,把他揪到一堆牛屎前,逼他跪下去,鼻尖就要頂著牛糞堆了。「張嘴,你張嘴!」他們大喊。

  幸好來了一群大人,才使娃崽們停止胡鬧,遺憾地一哄而散。但丙崽還在那裡久久地跪著,發現周圍已無人影,才爬起來朝四下看看,咕咕噥噥,陰險地把一個小娃崽的斗笠狠狠踩上幾腳,再若無其事地跟上人群,去看熱鬧。

  大人們牽來了一頭牛,牛身上的泥片已被洗刷乾淨了,須毛清晰,屁股頭的胯骨顯得十分突出。濕滑的牛嘴一挪一磨,散發出來自胃裡的一種草料臭。

  一個漢子提著大刀走過來,把刀插在地上,脫光上衣,大碗喝酒。那刀也令丙崽感到新奇。刀被磨得錚亮,刀口一道銀光,柔順而清涼,十分誘人。有花紋的刀柄被桐油擦得黃澄澄的,看來很合手,好像就要跳到你手上來,不用你費什麼氣力,就會嚓嚓嚓地朝什麼東西砍去。「吉辰已到,太上顯靈——」隨著有人一聲大呼,鑼鼓齊鳴,鞭炮炸響,那漢子已經喝完酒,叭的一聲,砸了酒碗,拔起刀來,一跺腳,一聲嘿,手起刀落,牛頭就在地動山搖之間離開了牛身,像一塊泥土慢慢垮下來。牛角戳地之時,牛眼還圓圓地睜著,牛頸則像一個西瓜的剖面,皮層裹著鮮鮮的紅肉——沒有頭的牛身還穩穩站了片刻。

  娃崽們嚇了一跳。他們不知道,為什麼當牛身最終向前撲倒的時候,大人們都會一齊歡呼起來:

  「贏了!」

  「我們贏了!」

  「我們贏定了!」

  「拍死姓羅的那些臭雜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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