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爸爸爸 | 上頁 下頁


  但仲裁縫從來不對丙崽做手腳。有一回,小老頭怯怯地來到他家門口,研究了一下他臉上的麻子,吐了兩個痰泡,把一團綠色鼻涕抹在布料上。裁縫忍無可忍,但還是沒有惡語,只是橫了一眼,旋即把布料塞進灶口,燒了。

  避女人與小子,乃有君子之風。仲裁縫算不算君子,不好說。但他從不與女人交道,從不同後生笑鬧,在寨子裡是個頗有「話份」的長者。話份在這裡也是一個含糊概念,初到這裡來的人許久還弄不明白。似乎有錢,有一門技術,有一把鬍鬚,有一個很出息的兒子或女婿,就有了所謂話份。後生們都以畢生精力來爭取話份。

  有話份,就意味著有人來聽你說話。仲裁縫粗通文墨,自婆娘早死之後,孤獨度日,晴耕雨讀,翻破了幾本六叔留下來的線裝書,知道不少似真似假的舊事。晉公子重耳、呂洞賓、馬伏波,還有他最為崇拜的賢相諸葛亮,都常在他嘴中出入。尤其是坐在火塘邊的時候,他把竹煙管喝得呵呵地響,慢條斯理說一句,停半天再說一句,三個字一頓,五個字一斷,間或夾上一聲「哎」,久久沒有下文,目光茫茫然,不像是在同聽者說話,而是在同死去的先人禪對。後生們望著他臉上幾顆冷峻的陰麻子,不敢催促他。

  「汽車算個卵。」他說,「臥龍先生,造了木牛流馬,逢山過山,逢水過水。只怪後人太蠢,就失傳了。」

  他還說:「先人一個個身高八尺,力敵千鈞,日行三百。哪像現在,生出那號小雜種,茄子不是茄子,豆角不是豆角。」

  大家知道他是說丙崽。

  「先人真有那麼高大?」有個後生表示懷疑,「上次我們挖墳磚,挖出來的骨頭同我們的差不多,沒長到哪裡去呵。」

  「曉得什麼!」仲滿哼了一聲,「人死了,骨頭就縮了。」

  「那年千家坪唱戲,諸葛亮還是個矮子。」

  「書真戲假,戲臺上的事能信麼?」

  他越這樣崇敬古人,越覺得日子不順心。搖著蒲扇,還是感到悶,鼻尖上直冒汗——呸,妖怪,先前哪有這麼熱呢?那時候六月天的夜裡也要蓋被子呵。他覺得椅子也很不合意,吱吱呀呀叫得很陰險——妖怪,如今的手藝也真是哄鬼呵,哪像先前一張椅子,從出嫁坐到做外婆,還是緊緊實實的。想來想去,覺得沒有了臥龍先生,這世道恐怕是要敗了,這雞頭寨怕是要絕人了。

  眼下,聽人們都在議論天災,議論殺人祭穀神,聽得讓人煩。他坐在家裡不知要如何才好。好像出了點問題,仔細思量,才知是自己肚子餓。近來很少有人接他去做衣,即使接他去做上門工,主家的飯食也越來越稀軟——此事最不可容忍。人是鐵,飯是鋼麼,人吃飯怎麼成了豬吃潲?如果米飯不是粒粒如鐵砂,他情願不摸筷子。當然,更讓他寒心的是,今天是什麼日子?是他五十歲大壽。想想看,壽星佬居然餓著,這日子還能過?

  「仁拐子!」他叫喊。

  沒有人回答。

  「仁拐子,要舂米啦!」

  他又喊了一聲,上樓去找找,還是沒有找到米,只有半籮癟殼穀,充其量只能拿來喂喂雞。還有去年攢下來一擔包穀和幾十個南瓜,竟然也不翼而飛。他往兒子的房間看看,發現那鋪蓋上全是灰土,還有老鼠屎,看來很久沒有人睡過,使他不免吃了一驚。

  他明白了什麼,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啪啪兩下,狠抽自己的耳光。「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呵。老子前世作了什麼孽?……」

  他看見牆邊幾個大瓦罎子,很久沒有裝酸菜了,倒立在那裡,像幾個囚犯受著大刑,永遠倒栽在那裡。他還看見一具棺木,不知是仁寶為誰準備的,橫霸中央,不可一世。有一隻老鼠鑽出棺材,在牆根一晃即逝,更讓他明白了什麼。妖怪!對了,就是這個妖怪——他夢見過的,這傢伙眼紅足赤,抹了胭脂一般,拱手而立,眼睛滴溜溜地轉,還同情地沖他一笑。這不就是古書上說的紅眼媚鼠嗎?不就是德龍家那妖婆附體的精怪嗎?仁拐子一定是被它媚住的,是被它勾了魂魄的。

  仲裁縫氣喘吁吁,下樓找到鐵尺,回頭找媚鼠算帳。一鐵尺打過去,咣地破了個罎子,老鼠尾巴又縮進壁縫去了。他跑到另一房間,撬破一個木櫃,捅爛兩隻篾簍,還是沒有成功捕殺。他咚咚咚地躥到樓下,對可疑之處一律給予驚天動地的檢查。一瞬間,碗缽爛了,吊壺也倒了,桌椅板凳都苦苦地跪倒或趴下,塵灰到處飛揚。當他引火大燒鼠洞的時候,一不小心,黑油油的帳子又接上火,燎起熱爆爆的一片金黃色光亮。

  幸虧老黑狗前來相助,媚鼠總算被他找到,被他戳死,六隻肉溜溜的乳鼠也被他斬首,拿到火塘中燒出了一股奇臭。他聽見地坪中有腳步聲,回過頭,沒看見兒子,只有丙崽娘蓬頭散髮,半掩胸襟,朝這邊瞄了一眼。

  大概是聞到了奇臭,不知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他更加冒火,一咬牙,把老鼠的屍灰泡在水裡,喝了下去。

  他臉發黑,感到丹田之氣已盡,默坐一陣之後出門而去。此時公雞正在叫午,寨子裡靜得像沒有人,只有兩隻蝴蝶在無聲飛繞。對面是雞公嶺一片猙獰石壁,斑斕石紋有的像刀槍,有的像旗鼓,有的像兜鍪鎧甲,有的像戰馬長車。還有些石脈不知含了什麼東西,呈深深赭色,如淋漓鮮血劈頭劈腦地從山頂瀉下來,一片慘烈的兵家氣象。仲裁縫突然覺得,他聽到了來自那裡的轟隆隆聲浪,聽到了先人們正在對自己召喚。

  路過瓜棚時,見綠葉叢中冒出一張老人的臉。

  「仲爺,吃了?」

  「吃了。」他淡淡一笑。

  「要祭穀神了?」

  「要祭的吧?」

  「輪到誰的腦袋?」

  「聽說……搖簽。」

  「搖簽?」

  「搖到我就好了。」

  「活著是沒什麼意思。」

  「我都活過了五十,該回去了。」

  「誰說不是呢?」

  「省得餓肚皮,省得挑擔子。」

  「還省得蚊子螞蟥咬。」

  「省得日曬雨淋。」

  「省得受兒孫的氣。」

  雙方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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