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爸爸爸 | 上頁 下頁


  其實這是一種戰前預測方式。據說當年馬伏波將軍南征,每次戰鬥之前都要砍牛頭問凶吉,如牛向前倒,就是預示勝利,若牛向後倒,就得趕快撤兵。

  人們的歡呼太響亮了,嚇得丙崽上嘴唇跳了一下,咕咕噥噥。他看見有一縷紅紅的東西,從大人們的腿下流出來,一條赤蛇般地彎彎曲曲急躥。他蹲下去捏了捏,感到有些滑手,往衣上一抹,倒是很好看。不一會兒,他滿身滿臉就全是牛血。大概弄到嘴裡的牛血有些腥,小老頭翻了個白眼。

  丙崽娘也提了個籃子來,想看看牛肉怎麼分。聽人家說,沒人上陣的人家沒有肉吃,正噘著嘴巴生氣。一眼瞥見丙崽這血污汙的全身,更把臉盤氣大了。「你要死,要死呵?」她上前揪住小老頭的嘴巴,揪得他眼皮往下扯,黑眼珠轉不過來,似乎還望著祠堂那邊。

  「×嗎嗎。」

  「又要老子洗,又要老子洗,你這個催命鬼要磨死我呵?還不如拿你去祭了穀神,也讓老娘的手歇上幾天呵。」

  「×嗎嗎×嗎嗎。」

  她把丙崽像提貓一樣提回家去。

  整整一天,丙崽沒有衣穿,全身赤條條。他似乎還知道點羞恥,沒有出門去巡遊,只是聽到遠處急促地敲鑼,也敲幾下自己的小銅鑼。看見婦女們哭哭泣泣燃著香火去祠堂,他也在水溝邊插上一排樹枝,把一堆牛糞當作叩拜的對象。不知什麼時候,他倒在地上睡了一覺。醒來時覺得寨子裡特別安靜,就再睡了一覺,直到斜斜的夕陽投照在他身上,把他全身抹出了一片金色。

  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祠堂的大瓦蓋下,嘈雜的腳步聲,叫駡聲,哭嚎聲,鐵器碰撞聲,響在他的周圍。借著閃閃爍爍的松明子,他看不清這裡的全景,只見男女老幼全是頭纏白布,一眼望去,密密的白點起起伏伏飄移遊動。好些女人互相攙扶著,依靠著,摟抱著,哭得捶胸頓足,淚水濕了袖口和肩頭。丙崽娘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時用袖口去擦眼睛,也把眼圈哭紅了,顯得一張娃娃臉很純真了。她坐在二滿家的媳婦旁,用力收縮鼻孔,捉住對方的手,用外鄉口音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去也就去了。你要往開處想,呵?你還有後,有兄弟,有爺娘。吾呢,那死鬼不知是死是活,一個丙崽也當不得正人用的,比你還苦十倍呵。」

  她勸別人莫哭,自己卻帶頭大哭,使對方更加淚水橫飛。

  「打冤家總是有個三長兩短。早死也是死,晚死也是死。早死早投胎,說不定投個富貴人家,還強了。呵?」

  對方還是哭出奇怪聲調,聽上去是剪刀在玻璃上劃出的尖聲。

  大概想到了什麼傷心事,丙崽娘拍著雙膝更加大放悲聲,哭得自己頭上的白布條在胸前滑上去,又滑下來。「吾那娘老子哎,你做的好事呀。你疼大姐,疼二姐,疼三姐,就是不疼吾呀。你做的好事呀,馬桶腳盆都沒有哇……」

  這就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了。

  正堂裡燒了一堆柴火,劈劈啪啪炸出些火光。靠三根大樹支著,一口大鐵鍋架在火上,冒出咕咕嘟嘟的沸騰聲,還有騰騰熱氣沖得屋樑上的蝙蝠四處亂竄。人們聞到了肉香,但人們也知道,鍋裡不光有豬肉,還有人肉。按照打冤家的老規矩,對敵人必須食肉寢皮,取屍體若干,切成了一塊塊,與豬肉塊混成一鍋,最能讓戰士們吃出豪氣與勇氣。當然,豬肉油水厚一些,味道鮮一些。為了怕人們專挑豬肉,也為了避免搶食之下秩序混亂,肉塊必須公平分配,由一個漢子站在木凳上,抄一杆梭鏢往鍋裡胡亂去戳,戳到什麼就是什麼,戳給誰誰就得吃。這叫吃「槍頭肉」。

  前面已經有人吃開了。有的吃到了肺,不知是豬肺還是人肺。有的吃到了肝,不知是豬肝還是人肝。有的吃到了豬腳,倒是吃得很安心。有的吃到了人手,當下就胸口作湧,哇的一聲嘔吐出來。

  柴火的熱氣一浪浪襲來,把前排人的胸脯和胯襠都烤燙了,使他們不由自主往後挪。油浸浸的那杆梭鏢映著火光,油浸浸的發亮,不時從鍋裡帶出一點汁水,就零零星星灑下三兩火珠,落入身影後的暗處。一個赤膊大漢突然站起來,發瘋般地大叫一聲:「給老子上人肉!老子就是要吃羅老八的臠心肝肺……」

  幾個不甘示弱的漢子也站起來:

  嚼羅老八的骨頭!

  嚼羅老八的腳筋!

  老子要拿羅老八的雞巴拌辣椒!

  ……

  場面有點亂。人影錯雜之際,火光把人影投射在四壁和屋頂,使那些比真人放大了幾倍乃至十幾倍的黑影,一下被拉長,一下被縮短,忽大忽小,忽胖忽瘦,扭曲成各種形狀。

  「德龍家的,過來!」

  叫到丙崽娘的名字了。她哭得淚眼糊糊的,還在連連拍膝,「吾不要哇,吃命哇……」

  「碗拿來。」

  「羅老八是我接生的哇,他還喊我乾娘哇……」

  「德龍家的,你娘的×吃不吃?丙崽,你吃!」

  丙崽穿著開襠褲,很不耐煩地被旁人推到前面,很不情願地從旁人手裡接過一個碗。他抓起碗裡一塊什麼肺,被燙了一下,嗅了一嗅,大概覺得氣味不好,翻了個白眼,連碗帶肺都丟了,朝母親懷裡跑去。

  「你要吃!」有人把肺塊撿起來,重新放在碗裡。

  「你非吃不可!」很多油亮亮的大嘴都沖著他叫喊。

  一位白鬍子老人,對他伸出寸多長的指甲,響亮地咳了一聲,激動地教誨:「同仇敵愾,生死相托,既是雞頭寨的兒孫,豈有不吃之理?」

  「吃!」掌竹扡的那位漢子,把碗再次塞到他懷裡,於是屋頂上出現了一個無比巨大的手影。

  丙崽看著屋頂上的黑影,哇的一聲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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