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爸爸爸 | 上頁 下頁


  或者說:「就要開始啦,真的,明天就會落雪,秧都靠不住。」說完回頭望一望什麼,似乎總有個無形的人在跟著他。

  有時甚至乾脆只有一句:「你等著吧,可能就在明天。」

  這些話赫赫有威,使同伴們好奇和崇敬,但大家不解其中深意,仍是一頭霧水。要開始,當然好,要開始什麼呢?要怎麼開始呢?是要開始燒石灰窯,還是要開始挖金子,還是像他曾經說過的那樣——下山去做上門女婿?不過眾人覺得他踏著皮鞋殼子,總有沉思的表情,想必有深謀遠慮。邀伴去犁田、倒樹或者砍茅草,幹這一類庸俗的事,不敢叫他了。

  仁寶從此漸漸有了老相,人瘦毛長一臉黑。他兩眼更加眯,沒看清人的時候,一臉戳戳的怒氣。看清了,就可能迅速地堆出微笑。尤其是對待一些不凡人士:窯匠、木匠、界(鋸)匠、商販、讀書人、陰陽先生等等,他總是順著對方的言語,及時表示出驚訝,憤慨,惋惜,歡喜,乃至悲天憫人的莊嚴。隨著他一個勁地點頭,後頸上一點黑殼也有張有弛。當然,奉承一陣以後,他也會巧妙地暗示自己到過千家坪,見識過那裡的官道和酒樓。有時他還從衣袋摸出一塊紙片,謙虛謹慎地考一考外來人,看對方能否記得瓦崗寨的一條好漢到六條好漢,能否懂一點對聯的平仄。

  這一天,寨子裡照例祭穀神,男女老少都聚集在祠堂。仁寶大不以為然,不過受父親鞋底的威脅,還是不得不去應付一下。只是他臉上一直充滿冷笑。可笑呵,年年祭穀神,也沒祭出個好年成,有什麼意思?不就是落後麼?他見過千家坪的人作陽春,那才叫真正的作家,所謂作田的專家。哪像這鬼地方,一年只一道犁,甚至不犁不耙,不開水圳也不鏟田埂,更不打糞氹,只是見草就燒一把火,還想田裡結穀?再說就算田裡結了穀,與他的雄圖大志有何關係?他看到大家在香火前翹起屁股下拜,更覺得氣憤和鄙夷。為什麼不行帽檐禮?什麼年月了,怎麼就不能文明和進步?他在千家坪見過帽檐禮的,那才叫振奮人心!

  他自信地對身邊一個後生說:「會開始的。」

  「開始?」後生不解地點點頭。

  「你要相信我的話。」

  「相信,當然相信。」

  他覺得對方並非知音,沒什麼意思。於是目光往左邊的女人們投過去。有個媳婦,晃著耳環,不停地用衣袖擦著汗珠。跪下去時沒注意,側邊的褲縫脹開了,露出了裡面的白肉。仁寶眯著眼睛,看不太清楚,不過這已經足夠,可以讓他發揮想像,似乎目光已像一條蛇,從那窄窄的縫裡鑽了進去,曲曲折折轉了好幾個彎,上下奔躥,恢恢乎遊刃有餘。他在腦子裡已經開始親熱那位女人的肩膀,膝蓋,乃至腳上每個指頭,甚至舌尖有了點酸味和鹹味……

  直到叭的一聲,他感覺腦門頂遭到重重一擊才猛醒過來。回頭一看,是丙崽娘兩隻冒火的大圓眼,「你娘的×,借走老娘的板凳,還不還回來?」

  「我……什麼時候借過板凳?」

  「你還裝蒜?就不記得了?」丙崽娘又一隻鞋子舉起來了。

  4

  女人們白天愛串人家,偷偷地沿著屋簷溜進東家或西家,湊在火塘邊嘰嘰咕咕,茶水喝幹了幾吊壺,尿桶裡漲了好幾寸,直說得個個面色發白,汗毛倒豎,才拿起竹籃或擣衣的木槌,罷休而去。

  一般來說,她們談得最多的是婚嫁之事。比如說,哪個男人暗取了哪個女子的一根頭髮,念上七十二遍「花咒」,就把那女子迷住了。又比如說,哪個女子未婚先孕,用大涼的藍靛打胎,居然打出了一個滿身長毛的猴子。如此等等。有時候,她們也討論一些不祥之兆:某家的雞叫起來像鴨;臘月裡居然沒下一場雪;還有丙崽娘去嶺那邊接生帶回的消息,說雞尾寨的三阿公坐在屋裡被一條大蜈蚣咬死,死了兩天還沒有人知道,結果有只腳被老鼠吃去一半——這些事端是不是有些不吉?

  但後來又有人說,三阿公並沒有死,前兩天還看見他在坡上扳筍子。這樣一說,三阿公又變得恍恍惚惚,有無都成為一個問題了。

  像要印證這些兆頭,後來一陣倒春寒,下了一陣冰雹,田裡大部分禾苗都凍成了黑水,只剩下稀稀拉拉幾根,像沒有拔盡的雞毛。幾天後暴熱,田裡又多蟲,稻穀都長成了草。糧食立刻就成了焦心的話題。家家都覺得奶崽太多,太能吃,又覺得米桶太淺,一舀就見底。有人開始借穀,一借就有了連鎖反應,不管桶裡有谷沒穀的,都踴躍地借,大張旗鼓地借,以示自己也會盤算別人。丙崽娘也借得要死要活的,其實她這幾年大模大樣地積德,義務照看祠堂,偷偷省下了不少貓糧。祠堂裡不能沒有貓,不然老鼠啃了族譜和牌位怎麼辦?攪了祖宗的安寧怎麼辦?養貓也不能沒有貓糧。丙崽娘每年從公田收成裡分得兩擔穀,每天拿瓦罐盛半罐飯,吆吆喝喝從一些門戶前經過,說是去送貓食,其實一進祠堂就自己吃了。只可憐那只餓貓,只吃點糠粉野菜,餓得皮包骨,成天蚊子一樣尖叫。

  靠這只老貓,娘崽兩個居然混過了春荒。大家似乎知道這個中機巧,有人在她背後指指點點。她橫眉橫眼,裝著沒聽見就是。

  一直借到寨子裡人心惶惶,女人們又開始談起殺人祭穀神。丙崽娘有點興高采烈,積極投入了這場對穀神的議論。得閒的時候,就帶上針線鞋底,拉上丙崽,矮胖的身子左一頓,右一頓,屁股磨進一家家高大的門檻。對一些沒聽說過穀神的女崽,她諄諄教導:這可是個老規矩呐。不殺人是不能祭穀神的,要殺人就要殺個男的,選頭髮最密的殺,肉塊都分給狗吃。殺到哪一家,就叫哪一家「吃天糧」……說得女子睜大眼睛,臉色發白,相互擠靠得越來越緊,她又笑起來,神秘地壓低聲音:「你屋裡不會吃天糧的,放心。你男人頭髮鬍子都稀麼……不過,也不蠻稀。」或者說:「你屋裡不會吃天糧的,放心。你竹哥太瘦了,沒有幾斤肉,不過……也不蠻瘦。嗯啦。」

  她圓睜雙眼,把一戶戶女人都安慰得心驚肉跳之後,才彎著一個指頭,把碗裡的茶葉扒起來,嚼得吱吱響,嚴肅認真地告別:「吾去視一下。」

  「視一下」有很含混的意思,包括我去打聽一下,我去說說情,有我做主,或者是我去看看我的雞塒什麼的,都通。但在女人們的恐慌中,這種含混也很溫暖,似乎也值得寄予希望。

  實在是割野蔥去了。

  然後是看雞塒去了。

  雞塒那邊就是仁寶父子的家。丙崽娘看完雞塒,總是朝那邊望一眼。這一眼的意思也很模糊,似乎是招呼,似乎是警惕,似乎是窺探隱私,似乎是不示弱地挑戰:看你能把我怎麼樣?每天都這樣偷偷地望幾眼,叫仲裁縫心裡貓抓似的。

  仲裁縫恨女人,尤恨丙崽他娘,那個圓不圓癟不癟的傢伙。說起來,她還算他的弟媳,又與他為鄰,兩家地坪相連樹蔭相接,要是拆了牆壁,大家會發現對方也不過是吃飯、睡覺、訓兒子,沒什麼兩樣。但越接近就越看得清楚,看出些不一樣來。丙崽娘常常挑起一竹篙女人的衣褲,顯眼地曬在地坪裡,正沖著裁縫的大門,使他一出門就覺得晦氣,這不是有辱斯文麼?她還經常在地坪裡攤曬一些胞衣,作為大補佳藥拿去吃,或賣錢。那些婆娘們腹中落下來的肉囊,有血腥氣,在曬席上翻來滾去的,曬出一條條皺紋,恰似一個個鬼魂,令人鬚髮倒豎。

  不過,這一切都不如她那眼光可惡。似乎是心不在焉地瞅一眼,有毫無理由的理由,有毫不關心的關心,像投來一條無形的毒蛇。堂堂仲滿的兒子就是被這樣的毒蛇纏住,亂了輩分,毀了倫常,鬧出一些惡濁不堪的閑言,豈不是往他仲滿耳朵裡灌膿?

  「妖怪!」

  有一天,仲裁縫在大門口怒駡。

  地坪裡沒有他人,只有丙崽娘。她架起一條腿撕剝腳皮,哼了一聲,吐出一口痰,又恨恨剝下兩大塊繭皮。

  就這樣交了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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