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爸爸爸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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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嗎嗎,×嗎嗎……」小老頭這才感到形勢不妙,穩穩地逃跑。 仁寶追上去,捏緊他的後頸皮,逼著他給自己磕了幾個響頭,直到他額上有幾顆陷進皮肉的沙粒。 他哇哇哭起來。但哭沒有用,等那婆娘來了,他一張啞巴嘴說不清誰是兇手,只能眼睛翻成全白,額上青筋一根根暴出來,憤怒地揪自己的頭髮,咬自己的手指,朝著天大喊大叫,瘋了一樣。 丙崽娘在他身上找了找,沒發現什麼傷痕,「哭,哭死呵?走不穩,要出來野,摔痛了,怪哪個?」 丙崽氣絕,把自己的指頭咬出血來。 就這樣,仁寶報復了一次又一次,婆娘欠下的債,讓小崽子加倍償還,他自己躲在遠處暗笑。不過,丙崽後來也多了心眼。有一次再次慘遭欺淩,待母親趕過來,他居然止住哭泣,手指地上的一個腳印:「×嗎嗎」。那是一個皮鞋底印跡,讓丙崽娘一看就真相大白。「好你個仁寶臭腸子哎,你鼻子裡長蛆,你耳朵裡流膿,你眼睛裡生黴長毛呵?你欺侮我不成,就來欺侮一個蠢崽,你枯臠心毒臠心不得好死呀——」她一把鼻涕一把淚,拉著丙崽去尋找兇手,「賊娘養的你出來,你出來!老娘今天把丙崽帶來了,你不拿刀子殺了他,老娘就同你沒完!你不拿錘子錘癟他,老娘就一頭撞死在你面前……」 這一夜,據說仁寶嚇得沒敢回家。 不過,後來仁寶同她並沒有結仇,一見到她還「嬸娘」前「嬸娘」後地喊得特別甜。幫她家舂個米,修個桶,找窯匠討點廢磚瓦,都是挽起袖子轟轟烈烈地幹。摘了幾個南瓜或幾個包穀,也忙著給她家送去。有人說,他是同丙崽娘打過一架,但打著打著就摟到一起去了,摟著摟著就撕褲子了——這件事就發生在他們去千家坪告官的路上,就發生在林子裡,不知是真是假。還有人說,當時丙崽「×嗎嗎×嗎嗎」地騎到仁寶的頭上揪打,反而被他娘一巴掌扇開,被趕到一邊去,也不知是真是假。 反正結果有點蹊蹺。看見仁寶有時給呆子一把楊梅或者紅薯片,婦女們免不了更多指指點點:真的嗎?不會吧?諸如此類。 丙崽對紅薯片並不領情,一把擲回仁寶。「×嗎嗎。」 「你瘋呵?好吃的。」 「×嗎嗎!」 「我×你媽媽呢。」 丙崽一口濃痰吐到仁寶的身上。 婦女們大笑:仁寶伢子,這下知道了吧?要×嗎嗎還不容易呵……她們沒說完,差點笑得氣岔,羞得仁寶一臉漲紅奪路而逃。大概是受到笑聲的鼓舞,丙崽左右看看,更加猖狂起來,把自己拉的屎抓了個滿手,偏斜著腦袋,輪出一個白眼,繼續追擊仁寶,一路「×嗎嗎×嗎嗎×嗎嗎」,竟把一條漢子追得滿山跑。 仁寶跑下山去了。直到半個多月以後,他才重新出現在人們眼前。他頭髮剪短了,胡樁刮光了,還帶回了一些新鮮玩意兒,一個玻璃瓶子,一盞破馬燈,一條能長能短的鬆緊帶子,一張舊報紙或一張不知是何人的小照片。他踏著一雙更不合腳的舊皮鞋殼子,在石板路上嘎嘎咯咯地響,很有新時代氣象。「你好!」他逢人便招呼,招呼的方式很怪異,讓大家聽不大懂。你什麼好呢?又沒生病,能不好麼? 仁寶的父親仲滿是個裁縫,看見菜園裡雜草深得可以藏一頭豬,氣不打一處來,對兒子腳下的皮鞋最感到戳眼:「畜生!死到哪裡去了?有本事就莫回來!」 「你以為我想回來?我一進門就臠心沖。」 「你還想跑?看老子不剁了你的腳!」 「剁就要剁死,老子好投胎到千家坪去。」 「到千家坪,吃金子屙銀子是吧?」 「千家坪的王先生穿皮鞋,鞋底還釘了鐵掌子,走起來當當地響,你視過?」 仲滿沒見過什麼釘鐵掌的皮鞋,不便吭聲,停了片刻才說:「皮鞋子上不得坡,下不得河,不透氣,穿起來腳臭,有什麼稀奇?」 「鐵掌子,我是說鐵掌子。」 「只有騾馬才釘掌子,你不做人,想做畜生?」 仁寶覺得父親侮辱了自己的同志,十分惱怒,狠狠地報復了一句:「辣椒秧子都幹死了,曉得麼?」 叭——裁縫一隻鞋摔過來,正打中仁寶的腦袋。他不允許兒子如此不遵孝道。 「哼!」 仁寶怕第二隻鞋子,但堅強地不去摸腦袋,匆匆地走進樓上自己的房間,繼續戳他的舊馬燈罩子。 聽說他挨了打,後生們去問他,他總是否認,並且嚴肅地岔開話題:「這鬼地方,太保守了,太落後了,不是人活的地方。」 後生們不明白「保守」是什麼意思,更不明白玻璃瓶子和馬燈罩子有何用途,於是新名詞就更有價值,能說新名詞的仁寶也更可敬。人們常見他憤世嫉俗,對什麼也看不順眼,又見他忙忙碌碌,很有把握地在家裡研究著什麼。有時研究對聯,有時研究鬆緊帶子,有時研究燒石灰窯。有一回,還神秘地告訴後生們:他在千家坪學會了挖煤,現在他要在山裡挖出金子來。金子!黃泱泱的金子哩! 他真的提著山鋤,在山裡轉了好幾天。有幾個想沾光的後生,偷偷地跟著看,看了幾天,發現他並沒有真正動手。 對付同伴們的疑惑,他寬容地笑一笑,然後拍拍對方的肩,貼心地作些勉勵:「就要開始了,聽說沒有?上面來人了,已經到了千家坪,真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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