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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他想起來,他今天根本就忘了把僕人們打發出去,九點前不准回來。可能早就過了九點?朱利安和林都沒有驚慌,也不想撤出對方身體。

  巫師跑步上樓來輕輕敲了一下臥室的門,隔著門說:「是程院長,想見貝爾教授。」

  林的身體在他的懷裡抖了一下。這一直讓他們擔驚受怕的事,不早不晚,此刻不就來了,朱利安心想。他立即從床上跳起來,雖然動作飛快地套衣服,但一點不亂。沒過一會,就在他系上襯衣紐扣時,臥室門被推開。他們竟然忘了閂門——這是他或林每次必做的事。程徑直走進來。

  程臉都氣白了,他穿著長衫,好像沒印象中那麼瘦削。他氣得發抖,手指著朱利安的臉,說不出話來。

  「你不是一個紳士。」程的聲音非常憤怒。

  朱利安一直在等程說話,他心裡慌亂,沒有思想準備,在這個時候與林的丈夫對質。當程說完這句指責話後,他反而訕笑一下:「我從來就沒想做紳士,我們家,我們的朋友也沒一個紳士。」

  程沒有聽懂他的話是什麼意思,他又說:「你的行為哪像一個紳士?」

  看來程不知道這種場合應當說什麼,可能氣極了,找不到合適的詞。這反而使朱利安對他有點同情,他跟這位英國培養出來的程教授,在這種極端的場合,實際上完全無法交流,他們的詞匯含義根本對不上。程是書上學的英國文化,哪怕他說的是英語,也是另一種語言。

  於是,朱利安乾脆坐在船形桌子前,看程怎麼說下去,或怎麼進行下去,拿他們怎麼辦。程不說話,兩人用沉默來較勁,這使朱利安有些惱火。朱利安想他們之間無理可講,他並不欠這個男人,林不屬￿任何人。但是,他發現程儘量不看床。

  朱利安轉過身,林坐在床上,明顯地並沒有趕緊穿上衣服,只能裹著床單。床邊就有一件她的漂亮旗袍,還有一雙高跟皮鞋,她還是像以前那樣,光著身子,套一件衣服跑來的。因為天熱,他才沒覺察出她以前身上的涼氣。

  由此,他也想起來,她留在他這兒的時間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長,她沒有帶懷錶,也根本沒有看時間。她有房門鑰匙,可能早在八點就來了,可能更早。但是僕人們起得更早,她開門進來,很可能被看見,而且,以前她每次小心閂上臥室門,這次沒有閂。

  難道她是有心讓丈夫來抓住他們?而且抓個無法抵賴的真憑實據——她在床上?那又為了什麼呢?

  或許她是孤注一擲,想造成危機,使他們兩人的事,來個解決,想迫使他娶她,開始離婚結婚?她一直認為朱利安猶豫不定,是他們痛苦的根本原因。不管她表現得多麼有耐心,也不管她用了多少心機,朱利安還是不願鬆口。

  恩恩怨怨,牽連糾纏,林對他到底是愛多於恨,還是恨多於愛?天哪,林,朱利安心裡叫道,他本想等做愛結束告訴她,給她一個意外的驚喜:他已經下了決心,她要的,他都會給她,只要兩人能在一起。

  可是偏巧,他們今天做愛時間也太長了一點,沒有給他一個機會。而她已經做好一個絕望的方案。在他下決心的這段時期,她也下了決心,來個破釜沉舟,一次解決,決不再拖泥帶水。她一旦狠下心來,就什麼事都敢做。

  就多一天,哪怕多半個小時,都不行嗎?連一點暗示都不給他,用這種缺乏理智的行為強迫他,用這種無可挽回的形式,將三個人全部推到一個總危機之中。而他,卻是最害怕失去選擇自由,不得不接受強加給他的愚蠢的決定。

  「中國女人真危險!」他不由得心裡打了個顫。

  另一種情況更有可能:程早就知道一切,程和林已經有好幾次激烈爭吵,只是不願公開吵。程情願相信林到一定程度會回頭,不會危及婚姻。這樣他可以保留臉面,不僅是在校園,而且在中國知識界,所以他從沒來找他們麻煩——中國人一向比西方人有耐心。程見到他時,每次都很客氣。

  但是,在朱利安失蹤的這段時間,一定發生了一些什麼事,使程不再忍耐下去。比如,林絕望中做過很不理智的事——從她慘白絕望的臉色看,甚至有可能她把自殺的威脅付諸行動。事後只能向丈夫悔過,並許諾再不繼續這種私情。

  他想起林在與他做愛時,有好幾次歎息,好像輕聲說過一句:「你走了,為什麼又要回來?」如此輕,仿佛不是對他說,而是對自己。

  他的僕人,兩個,都可以隨時出賣他這個洋鬼子,去向院長討好。從第一天跨入這幢房子,他就憑直覺不喜歡有僕人同住。他的一舉一動,都可能早就報告了。程太容易知道。他早就應當明白,程不知道,才真是奇怪的事。而今天,僕人可能報告說,兩人就在床上。難堪之中,程可能被迫採取行動。他承認,他對林的耐心,遠不如程。

  朱利安記得小說家福斯特,另一個在他生命裡像父親一樣的人,曾對母親說過:「朱利安狂野行為後面,骨子裡還是一個真正的英國紳士。」現在,在這個下了一夜的雨停止的初秋的上午,朱利安有些明白了,他的確是個十足的英國人,中國——中國女人,中國革命,中國的一切,對他來說,永遠難以理解。他既不能承受中國式的激烈的革命,也不能承受中國式的狂熱的愛情。

  他看到林坐在床上,臉上有一種陌生的神色,兩眼茫然,不知在看什麼,或許在等什麼?而程從喉嚨裡清嗓音,要打破沉默,好像又要再說一遍,說他不是個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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