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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第十七章 「不嫉妒」

  第二天早晨,朱利安躺在床上,林會不會來呢?她會的。因為這一切亂糟糟的事,純屬無中生有,當他們在一起,一笑了之,能掃清全部誤會。僕人們走後,門有響動。有人走入,接著是門關上的聲音。朱利安就等著那上樓的聲音。在安靜的早晨,那輕輕巧巧的腳步,比烏的鳴叫動聽。
  房子裡很靜,太靜了,久久沒有聲音。

  他忍不住,沒穿衣服就奔下樓去。湘妃竹盆前擱著一個信封,是給他的。拆開,包著一把鑰匙,還有一個手訂的小冊子。這房門鑰匙,是他以前給林的。她的確來過,她的氣味還在屋子裡,他能感覺到。鑰匙還給他,就是說她以後不來了。

  「我不是已經明確說了我愛她。難道我沒說嗎?為什麼她還要耍我?」他幾乎要咒駡了。

  中國女人怎麼這麼難相處?也好。很好。這樣對雙方都好一一她已看穿了男女之間的事。不過,他對系裡那兩個女人,被林弄得一點興致也沒有了。

  他想起,今晚英國駐武漢領事館有個晚宴招待會。到中國後,朱利安本來盡可能避免與任何官方機構打交道,上次學生遊行他加入,受傷後,或許已經成了領事館注意的對象。但林的事弄得他非常不快。想想,大模大樣去,反而對他有利。

  他穿好衣服,把鑰匙放進褲袋時,才注意到,這小冊子,好像林手訂的詩稿。林在北京說過,她也寫詩,只是沒人欣賞,不像小說得到社會承認,詩就是寫給自己看的。

  「我想看。」

  「你不能,或許,你有一天會看到。」不等朱利安問,林立即說,聲音含糊,「因為,」

  「因為詩的內容與我有關?」朱利安多聰明,他猜。

  她搖搖頭。

  朱利安問是否認或是承認?

  林說,都不是。她突然低下頭來,不是不好意思,而是在想著什麼,眼光有點閃避。

  為什麼林現在給他看?難道又扔給他一個謎?他翻看了一下,全是手抄工整的中文,只有一首,中文邊上抄著她試翻的英文,標題沒有譯。他好奇地趕快讀:

  除了雨水,就是脆裂

  在北方,鐵欄柵上掛著一頁信

  蜷縮翅膀,三次了,三次都飛不走

  你的心狂沙喧騰

  在路邊,遇見一個女人,垂著眼睛

  朱利安很驚奇:中國現代詩竟然是這個樣!的確,她的詩句簡潔,但是非常含蓄,詩風非常東方味,這首詩是在寫他,寫愛他的痛苦,但點而不明。相比之下,他自己的詩就太笨拙了,比喻累積著比喻。或許他追求的是理性的密度,而她卻與中國古典詩傳統接近,以前他認為中國當代詩全是西方的模仿,明顯是他的偏見。

  她比我寫得好嗎?

  他的自尊心受到傷害,但是說不出口。如果在床上輸了,他可以說房中術是中國人的遊戲;如果寫詩輸了,那可是他的遊戲。才氣不如,就是不如,不服氣也沒用。

  他真沒有什麼可以在林面前傲慢的地方?哪一項不比他強?差別無非是他的母語是英文,他讀得多些的是歐洲文明的書。她的寫作,她寫的是中文,她對中國文化精熟,他所有的不過是語言文化本身的優勢?

  朱利安覺得他的事業走到死路上了。他的評論,他自己的阿姨認為不夠格;他以前覺得作為詩人,有幾首可傳世之作。現在,他對這點也開始懷疑。他這個布魯姆斯勃裡驕傲的長子,竟然是個既無才氣又無專長的人?那麼,他這一輩子能完成什麼?

  新雇來的廚子,可惜不會說英文,但飯菜燒得比巫師和田鼠強多了。他還是以前林介紹來的,跟所有的廚子不一樣,長得瘦精精的,很少麻煩巫師田鼠,少了他們的事,他們樂得高興。

  冷靜下來後,朱利安回到臥室,在書桌前坐下來。他在抽屜裡找到林的英文小說手稿《誘惑》。也是表示他的大氣,他一向喜歡有才華的人。他將小說寄給母親。附了一封信:「寄給你林的小說,可能會迫使你多給我寫信。」

  小說寫的是夫妻倆歡宴一個女客人,客人在沙發上睡著了,妻子卻無從人睡,要丈夫同意她吻一下那個客人。丈夫很生氣,但最後同意了。一同意,妻子這奇怪的欲望也就冷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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