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英國情人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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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法使自己不相信是傑作,」尤其是她的敘述語調,很恬淡,優雅。可在中國文學以道德為崇尚,就顯得離經叛道了。林從北京回武漢後把這小說給他,不知是否有所暗示? 「我希望此小說能在英國出版。」若這樣,林一定會非常高興。為什麼使林高興的事,他就願意為她做。林並沒要求他,他暫時也不會告訴她。你不必怨我,你會瞭解我。你總認為我是個冷酷人。這是錯的,人和人表達情愛不一樣,有多少種人就有多少種方式。 漢口中山大道八九七號的遠東飯店,門口轎車出租車不斷。這原是英租界,遠東飯店聽說是八年前建的,五層鋼筋混凝土,通長式陽臺,算整個武漢最大最漂亮的飯店。朱利安到宴會的大廳,看到滿堂男士領結、燕尾服,女士晚禮服。 由於特地裝飾過,每個人心情都似乎不錯。英領事館這個酒會,看來請的大多是外國外交界和商界頭面人物,同時也請了武漢中國人社會的精華。四分之三是西方人,大約三四百人。朱利安來的時候算是高潮開始之際,他看見武漢大學一些著名教授也在。侍者白西服白領結,端酒遞點心。 香檳,紅、白葡萄酒任選,朱利安好像又回到倫敦社交界,雖然他一點也看不起這些俗人。他格外口渴,一杯喝了,換一杯,另一種酒。介紹到每個男人時,他都說聲:「榮幸之至。」介紹到每個女人,他都溫柔地說:「太迷人了。」 這兒女人大都穿得光閃閃,稍稍一看,他就剔掉一大半。漂亮女人真他媽太少,西方女人一個不入眼,東方女人也差強人意。朱利安從一面鍍金框大鏡子看到他自己,鮮花簇擁燈光輝映之中,他年輕,高大,黑領結和西服對他很合適,在眾多西方人中間,也顯得氣度不凡。 樂隊不小,西洋人中國人都有,不太高明,但氣氛不錯。不少人在跳舞,他看到舞池中有個絕色的中國女人,眼睛自然跟了上去。她轉過身時,一看竟然是林。她穿著一身白,不,帶點紫,準確說是淡得仔細看才是紫的紫,頭髮高挽在腦後,露出額頭,戴了長長的耳墜子,無袖長裙貼身,使她顯得頎長,同色的絲網長手套及肘,有點華麗。 林怎麼會在這兒?他到哪兒,林就到哪兒!不過可能是巧合,他已有好些天沒見到她。英領事館開酒會在武漢社交界應當是大事,林是著名作家,她被邀請是正常的。 朱利安是第一次看見林穿西式晚禮服,略施脂粉口紅,使她如一新人。她沒戴眼鏡。朱利安記得他有一次建議她公眾場合不必戴眼鏡,但他是說跟他在一起時。她完全知道自己不戴眼鏡有多麼吸引人,也知道戴眼鏡就定了型,像個職業婦女。她本來想做一個「進步」的職業婦女,但她不只是職業婦女。 她好像很開朗,喜悅,風姿卓絕,和她的舞伴,一個相貌堂堂的金髮傢伙邊跳邊笑邊說。 一曲終了,新曲尚未開始,朱利安就走近林,有禮地搶過她,才對那男士說了一聲「能不能?」林似乎沒想到是他,她的反應很迅速,好像等著他似的,自然地將手臂搭在他肩上。她的袖口齊肩,圓潤的肩膀露在外邊,他一下子就注意到,她光滑的腋下,心就熱起來。 他和她手握著手,他虛摟著她,她開始低著頭,但微笑並沒有從她臉上消失。她的舞步極嫺熟,優雅,一定是經常出入社交場合的。 她終於抬起頭來,謝謝這音樂!朱利安想,她看他仍是他熟悉的深情的目光,濕濕的,熱熱的,他抱緊了她,她也由他。他知道她還是愛他的,她一直是愛他的。這麼一想,所有的怨恨所有的憤怒都沒有了,他從褲袋裡掏出房門鑰匙,從手心裡傳給林,動作輕巧自然,任何人都看不出。林看著他,微笑起來,他也笑起來。但笑容凝住,他突然想起程,程可能正在瞧著他們。 音樂正好停了,林和朱利安朝舞池旁沙發椅走去。他掃了一圈,看來程沒有來,學校裡風潮正鬧上勁,好些課都停了,不會立即恢復。作為院長的程,可能沒心思參加酒會。系裡教語言的那個曾被林當做L的英國女人也在,朝朱利安走來。林認識不少人,當然也認識她。林從別人那兒拿來鋼筆,在朱利安手上寫了三個字「不嫉妒」。他只認識第一個字「不」。 「NotJealous.」她低聲翻譯。主語呢?誰不嫉妒誰?當然是說林自己不。中文總是省略主語。 行,那就不嫉妒。 旁邊沙發有人讓坐位給林,她謝了一聲坐下,與朋友或熟人談論,她完全變了一個人。好像她每說一句,就笑成一片。他知道林在點火,他只能讓火燃燒起來。在朱利安與英國女人說話時,朱利安故意深情地拿起英國女人的手腕不放,恭維女人,一直是他的拿手好戲,他注意到林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她有本領控制。 臨街的大窗子,差不多和天花板一樣高,對岸武昌的夜景,在打開的落地窗可看到,在關上的窗子玻璃上只有金碧輝煌的吊燈壁燈,鮮花和疊疊擠擠的人影。 但在酒席上,正好他們同一個大桌子,朱利安就有點失意了,林始終沒朝他看,她依然談笑,風趣幽默。朱利安沒胃口,上來的頭道和正菜,就嘗了一下,他注意力全在林身上。侍者送來一道甜食,冰淇淋,每盤中間是一顆大草莓冒起來,太像林的乳房。他未吃,而且覺得越鬧越難堪,就藉故離席,一個人回了家。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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