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英國情人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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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關上門,為擺脫這個女人,松了一口氣。室內盆花月季、仙人球,翠菊都在繼續開花,杜鵑花凋謝後,僕人田鼠種了一叢小竹。田鼠說,這是湘妃竹,相傳舜,也就是中國開天闢地第二個皇帝,南巡蒼梧而死。舜的兩個妃子,許久沒有消息,就沿途追尋,忽聞噩耗,在海灣湘之間痛哭,眼淚灑在竹子上,竹子上的斑點就是她們的淚水。 裘利安很喜歡這個中國民間故事。他洗完澡,就上床。在床上折騰許久也睡不著,起來,放一張唱片。房子裡有了音樂,像木魚,又像水滴聲。停了音樂,就能聽到廟宇鐘聲,他閉上眼睛。 夜鶯在啼唱,石頭掉進水潭的聲音。一個雲發高髻綴滿珠玉的中國美女,從竹叢裡走出,朝他臥室走來,他認識她,她哭泣的樣子也很美。 莫非我死了?他躺在床上,想起來,費盡力氣也沒辦到。這時,她在一件件脫衣服,使她變成一個朝代一個朝代的人。 她一邊脫一邊大聲斥責他:「你就是怕愛,誰愛你,你就傷害誰。你在浪費時間,生命卻在逝去,等我不存在了,你才會感到沒有我的可怕。我本來就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你拒絕,就等於拒絕你自己。 「我根本就是處女,重新又是一個處女,就像初戀一樣地渴望愛。沒你,我就完全不是我,只有想到你,僅僅想到,就不一樣。你想和其他女子逢場作戲來忘掉我,背叛我?你看,我脫到這最後一層,已是現代女性,再脫,就是純粹的女性,你怎麼來表示你的感情?」 衣服脫完,她裸著身子,伏到他身上來,像蛇一樣扭動。他覺得下面已經撐不住,「又早洩了。」就像他們剛開始那樣。 她顯然很不滿意,狂暴地給了他一記耳光,又重又狠。可他怎麼不覺痛,只感到她對他充滿鄙夷,使他汗顏,做個男人乾脆不夠格。 她走到船形桌子邊,裸著躺了上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她的聲音很輕很從容,像在念古詩詞。 船和她一起浮游出窗,他跟上去,但船很快飛走。他大叫一聲:「閔!」醒來,才淩晨三點鐘。 這個夢,裘利安每一個細節都記得,夢裡的事從來都稀奇古怪,不必在意。「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這話他也記得。 這早已停了的留聲機,這滿屋子的綾羅綢緞,這兩個瓷花瓶,這船形桌子,這樓上樓下的花和畫,錦繡芬芳世界,是由於有閔,沒閔,這世界就殘缺,就不真實。 他早就意識到這點了,這刻更意識到這點。我最愛的,我就毀壞。看著我和她痛苦,真是折磨,我反而沉浸於這種折磨。我為什麼要害怕愛?我對待自己首先就像個暴君,不用說對閔了,我其實仇恨自己。 裘利安在房子裡找閔送他的那條黃緞子手帕,他在找那K字。可就是沒有。找得狂躁起來,找累了,坐在樓梯口上。 決定不找了,什麼事都得歸於自然而然,萬事不可強求,又是道教思想。他苦笑,這麼說來,不找,他就會在不可知的一天,與之不期而遇。 一早裘利安讓僕人們出去買菜,他盼望門在八點後被一隻纖細好看的手打開。八點一刻了,門還是原樣,他聽不到他熟悉的腳步聲,就穿衣出去。 他朝那個有大花園的房子走,不用跑,大步大步疾行。 閔就坐在自家門口臺階上,像等著他似的。 太陽正從山頂樹林間升出來,兩人都籠罩在陽光中。「我做了一個夢。」兩人望著對方同時說,同時住了口。 她夢遊般地站了起來。他禁不住朝前幾步。 難道他們真的同做了一個夢?裘利安想,若這時閔給他一記耳光會怎麼樣,那樣會很痛快,很過癮。但是,他要對她說,他一早就在等她,她會跟他過去,他用身體來為夢裡夢外的一切誤會賠禮道歉,重歸於好。 他已經要開口。閔身後的房門吱嘎一聲打開,不是鄭,而是一個裘利安不認識的青年男子,高大,穿了一身乳白的西裝,領帶鮮豔,三節皮鞋。裘利安總以為他至少比大多數中國男人長得更有男子漢氣,現在,他看到這個中國男人,比他更有吸引力。 那青年男子朝裘利安敷衍地點點頭,挽著閔的手朝校園裡走。他身上有種高傲的氣質,甚至不屑跟他打招呼。本能的反應使裘利安火了,她的新情人!新月社的人!閔和他一起行走的樣子極熟,而且舉止中有一種長期的親密感。她說她等於是個處女,好個謊言!夢中說的?夢中的謊言! 裘利安想,他是昏頭了。 他想像閔赤裸的身子,在另一個男人的懷裡,那個男人,滑入閔那如花的地方。他憤怒得渾身冒火,心跳都加快了。 他氣得跑進圖書館轉了一圈,像是在追他們,又不像。然後就到辦公大樓,但上課還早,他與鄭在樓梯間碰見,真是巧合。與鄭隨便聊了幾句,他毫不思索,就說他看到有個男子和閔在一起,長相不錯,應該說是完美。此人與閔關係不尋常。 鄭笑著說,「那是閔的弟弟,從美國剛回來。路過青島,要不要給你介紹?」 閔的弟弟?十三四個妻妾的父親,那有多少兄弟姐妹?裘利安也開玩笑地說:「是啊,能介紹當然好,我就是有點家族病,對男人長相注意些。」他一笑起來,整個人很放鬆。 鄭被一個教師叫走了。 裘利安並不感到如釋重負,他剛才的反應太過分,太戲劇化,簡直丟臉透了。如果那不是閔的弟弟,他對鄭說的話,會有什麼後果!他等於在告密,直接傷害閔。 為此,他非常難受,他竟然做出他最討厭的事。 「這兒的一切真像一個差勁透了的小說。」很多年前,父親克萊夫對弗吉妮婭阿姨就這麼說過。現在才明白,父親,母親,阿姨,三人的關係在很早以前,在他將出生前,就是相當難堪的。只是他們都號稱英國最徹底的自由主義者,公眾注目的知識界頭面人物,自己宣揚的原則,不得不貫徹始終,擺出出奇的爽快勁兒。到感情出現疙瘩時,比如現在,阿姨就會報復一下,例如拒絕出版他的論文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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