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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閔笑了,走近他:「為什麼要撒謊呢?你英俊,瀟灑,有吸引力,文學世家之子,年輕的教授和思想家,才華橫溢的詩人,沒有女人不愛的。」

  她的微笑仿佛是鞭子,抽打在他臉上。她從來沒這麼一一羅列出他的長處。

  在他聽來,她並不是在諷刺,也不像在指責,她一定覺得非常冤枉,愛上一個不配愛、侮辱她的男人。這時,他又一次詛咒自己不該陷入愛情裡。愛情,包括一個女人的肉體,對一個男人不算什麼,可他每次和她做愛,迷戀的也包括她的肉體,他不承認愛,但他每天閉上眼睛,就看見她,那就是愛,他只是不肯承認而已。

  閔的眼睛盈滿淚水,那淚水越積越多,他的心越來越沉重。閔看上去在竭力不讓淚流下來,她說,她為愛錯一個人後悔,為該徹底忘掉又辦不到憤恨自己。

  她漸漸靠近他,她的眼睛突然鍍上溫柔,全是愛,沒命忘命的愛。

  「別這樣。」裘利安抵擋不住,只得說,轉身不看閔。

  「你情願看到我死,對嗎?」閔的氣息,他熟悉的,那種令他心醉的氣息,「我會的,但,裘利安,求求你,在這個時候別拋開我。」

  「我沒有。」他一味否認,自己也不知道在否認什麼,像是說沒拋開她,也像是說並沒有想看到她死。

  她的眼神沒有亮點,她的呼吸變弱。裘利安突然醒悟過來,愛情是她身體和靈魂的糧食,她可能真想自殺——她是不是有一種絕閉性命術?她再三說過「要當面死在你跟前」。他認為自己和那兩個女人鬼混很卑鄙,因為他根本不愛她們。

  裘利安無法再忍受自己的罪孽感,他一把抱住閔,大聲說,「我愛你。」第一次明明白白地說出這句話,他自己也吃了一驚。他又加了一句,「相信我。」

  閔一時呆住了,但她的呼吸緩過來,她看著他的眼睛。很無奈地搖搖頭,低下臉說:「我知道,我很賤,以死求你愛我,你這是在同情我,但我已知足了。」閔抬起頭來,臉和嘴唇有了點血色,好像靈魂又返回她身上。「我母親說過,賤的對面不是貴,賤到底那才是貴。」

  她掙脫開裘利安的懷抱,讓他先走。

  裘利安走了十幾步路遠,回了一下頭,閔不在小道了。他在一片綠色裡穿行,突然聽到鳥叫,還有猴叫。這才發現他走了相反方向,遠遠離開校園,在山中密林裡迷了路。鳥和猴你叫一段,我再叫一段,熱鬧著呢,卻很難看見它們。一朵一朵的杜鵑、牽藤花,葉片花瓣,都比平常的花葉大幾倍。天光穿過密閔,一道道一線線地漏下來。

  他塞住耳朵,深呼口氣,靜下心來。朝准了方向,也就出來了。

  教室裡學生們等急了,裘利安晚到四十分鐘,學生已經去他家裡辦公室找過,找不到人,就慌了,報告了鄭系主任。

  裘利安在課堂上第一句話就是:「抱歉,我迷路了。」說得太認真了,他首先笑起來,學生們笑起來,是被他感染的。

  這一整天都不真實,晚上和英國女人有約會。

  他不想去,但要取消已經晚了。於是,他回了一次家,特別換了西服系上領帶,頭髮也梳得齊整,他與閔見面從來沒這麼俗氣的打扮。

  英國女人也特地打扮過,不知怎麼打扮成中國女人,香煙廣告上女明星的架勢,穿的是旗袍,戴的是珍珠項鍊,頭髮燙過,插了兩朵鮮玫瑰,紅色的。

  「你怎麼心不在焉?」她立即覺察出來。

  裘利安直抱歉,說吹了山風著了涼,身體有點不舒服。

  她卻高興起來,可能認為他這樣了,還來赴約。她越高興,裘利安就更不對勁,西方女人心不細膩,如果是閔,一定會強迫他回家休息。而且西方女人,無論什麼長相,穿旗袍就是不倫不類,樣子有點可笑,很像倫敦舞臺上毛姆劇本中的中國女人。性感的旗袍是專為覆蓋中國女人的肉體,而存在於世上的。

  他不想看她,就自然地掉頭看門口。正巧看見美國女人和一個西方男子走進來,原來如此,人家也不讓時光空閒著。當然,本該如此,在他與別的女人約會時,他對面這個頭髮插鮮花的女人也會另找快樂。

  憑什麼這樣去想她們?是我神經太緊張。裘利安閉了閉眼睛提醒自己:我也是在與她們玩遊戲,誰也不欠誰。這是自由的遊戲,因此,不可能有真情實意。

  這頓飯吃得很費勁,很辛苦,他努力湊趣,讓對方不太難為情。她的話太多,以前他一點沒覺得。他只盼著最後一道水果上來,酒喝完,就叫車送她回家。

  兩人上出租車後,英國女人說裘利安不舒服,她得送他回家。他沒勉強。

  到房門口時,他吻吻她的臉頰,就說晚安,完全沒有邀請她進去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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