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英國情人 | 上頁 下頁
三十七


  進門後,兩個僕人就幫他揭去斗笠雨衣,侍候得小心異常。「先生,要不要醒酒湯?」巫師問。

  裘利安在沙發上擺擺手,然後說,給他來一杯法國紅葡萄酒即可。

  「還要什麼?先生。」田鼠問。

  「讓我一人清靜。」裘利安一下子脾氣火爆起來,他以前從未這樣。

  這是發瘋,還真不如去找出那點氰化鉀。要不,死在她懷裡也是快活的。不過那就不用氰化鉀,讓閔使出全套道家內功,采掉他的全部陽氣就是了,就像那本《金瓶梅》裡的男主人公不光彩的結局一樣。

  紅葡萄酒很爽口,順著喉嚨流淌,周身頓時舒暢極了。他哈哈大笑,把兩個僕人嚇了一跳。他會為一個中國女人,哪怕她才貌雙絕,哪怕世上無第二人比得上她的床上功夫,哪裡值得為她搭上自己的性命。笑話!

  第十六章 還是渴望海洋

  第二天,裘利安有意七點三刻就出門,這樣不管閔來不來都找不到他。他十點才有課,就去了辦公室,每個教授一人一間。在走廊裘利安被人叫住,是兩個西方女人。自我介紹說是英語系新聘的臨時教師,一個來自美國,一個來自英國,都是丈夫在青島做生意,往來于青島與本國之間。她們在家閒不住,來做語言教師,自稱是打發時間。

  裘利安很高興,與閔的私情,使他幾乎沒有別的朋友,主要怕礙事。生性善交際的他,在歐洲,哪怕與女友在一起,到哪裡都是呼朋喚友一大堆。

  面對年輕女人,年輕本身就是美,漂亮不漂亮就其次了,況且兩人也不能說沒有迷人之處。追逐新女人的興奮回到他身上,使他親切溫和,又變得風度翩翩,談笑風生了。兩個女人喜歡開玩笑,一見面就讓裘利安請她們,而且要分別請,她們笑著說。而這正合他的意。

  上午的課結束後,裘利安就和英國女人吃午飯,晚上和美國女人吃晚飯。兩個女人實際上都是單身而自由。語言輕車熟路,調情恰到好處,懂與假裝不懂都一目了然,一點到位,一針見血。

  那個美國女人對政治更感興趣,至少裝得感興趣。晚餐在灣東區的回首堤酒樓,座位看得見海灣邊及舊租界繁華世界如繁星似的燈光。

  她問,「學校裡有沒有共產黨地下組織?」

  好像沒有吧,」裘利安不想回答清楚。實際上他一直沒有去弄清楚。可能許多學生持溫和的馬克思主義觀點。裘利安說有一次他在課堂上討論「馬克思主義者如何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時,一個個學生的臉立即恐怖,真是有趣。估計一些學生怕他說出攻擊馬克思主義的話,弄得他們為難。

  他們喝著酒,品嘗佳餚,什麼魚,哪樣蝦,哪種肉,怎麼吃,裘利安已是中國菜的老手,至少對這個剛從美國來的女人可大吹一頓。他們從布魯姆斯勃裡的圈子聊到歐洲的危機。裘利安不相信歐洲的危機會波及此地。

  但是他對中國的事略知一二,幾股紅軍都向中國西部荒蠻之地行軍。北京軍警突裘清華,逮捕了「激進派」學生與教授,共產黨帽子滿天飛,這兩個原因,都可能弄成這裡同情罷課。

  裘利安舉起酒杯,說,「來,像中國人乾杯一樣。」他首先喝完了杯裡的酒,「就為了罷課吧。」

  美國女人喝完一杯,臉紅紅的,她抽煙,姿勢優美吸引人。她用腳將椅子鉤一下,離裘利安近了些。「一旦罷課,你幹什麼呢?」

  「做愛。」裘利安想都不想地回答。

  這女人吃驚地看著他,裘利安也看著她。然後,對看著,看誰先把臉害臊地掉轉開。結果,還是那個女人轉開眼睛。不是由於他的話本身,而是他說話與眼光看她的無賴勁兒。

  他高興地微笑起來。這個夜晚他從青島回到歐洲:這是他的遊戲,他喜歡用嚇人一跳的話,把女人的情欲調得高高的,也有本事將她們不留情地推到一邊去。

  他說:「如果不罷課,我就要開講『劍橋自由主義學派』,從莫爾到羅素,不能細講,但我會推動學生思考自由主義的原則。」經他這麼一說,他很自豪,自從把普魯斯特的小說的英譯硬給學生喂下去以後,他現在已成了相當不錯的教師。

  對方歎口氣,她對這些文化界的事不太所知,也不感興趣。「有意思。」她說。

  裘利安今天還不想和她上床,明天的事,明天再說。他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現在裘利安又是一個快活的人了,他與兩個女人頻頻吃中、晚飯,有時還將她們同時請到家裡來吃。兩人女人都裝做不在乎的樣子,但暗中與對方較著勁地爭奪。他也樂滋滋地和其中一個在校園裡成雙成對地出出進進。西方人男女之事,校園裡無人當一回事。因此,他盡可能把遊戲玩得公開而堂皇。

  但他的快活日子不太長,當他還沒有來得及下決心把她們弄上床時,他自己停止了這遊戲。

  閔在裘利安早晨去學校教學區的路上,截住他。她一身白,一反平日的雍容華貴,布旗袍,布鞋,也沒施脂粉,梳了兩條長辮子,與校園裡一般的女學生一樣樸素。但她瘦得可怕,瘦得五官顯出悽楚的美來。

  裘利安預料早晚會遇到閔,但對這樣攔路,還是很不高興,張口說:「你還活著?」一說話他就發現自己最近一個時期玩笑開得太多,怎麼開口就這麼殘酷?

  閔好像沒有聽到,說她準備說的事:

  「你有了L、M,祝賀你。」她痛苦的皺紋不是在臉上,而是在眼睛裡,如同她身體的秘密不是在穿著衣服的時候,而是赤裸之後,她才真正神秘。如果裘利安無法弄懂一個人,那只會是閔。

  「沒有的事。」裘利安一口否認,他本想對閔絕不否認。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