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英國情人 | 上頁 下頁
三十六


  接連兩天都是細雨,綿綿不斷。裘利安當然不肯相信,這是閔的淚水,上帝不可能站在她一邊,認為他對她不公正。他在校園裡,沒打雨傘,而是戴著斗笠,披著雨衣。斗笠是他從當地一個農民那裡買的,他覺得這種大簷帽很別致。下課時學生們說,今天下午必有大雨。裘利安決定雨越下大越不回家,校園海灣邊必然會有少見的清靜,在大風中,柳樹、蘆葦晃蕩欲折,大卷大卷的雲團中撒出閃電,整個小魚山被雨霧籠罩,變化多端,就是一幅迷人淡墨的中國畫。

  有幾種可能性,一是打個電報給母親:「真相大白」,整理行李,打道回國,不管這一切;二是,公開同居,讓閔與鄭離婚,他們結婚,在中國另找份大學教英國文學的工作;三是在國立青島大學等著閔自殺,等著人們揭露真相,全校師生指責他負心,然後,他逃出中國。還有第四個選擇嗎?

  當然有,他早就準備的。

  不過,閔看來不是真心的,只是威脅,只是憤怒,但她的真真假假,他很難弄清。中國女人的貞操觀,來這兒的幾年前,就聽羅傑·弗賴說過,中國每個地方都有本地方史斷代史必有的「烈女譜」,裡面全是敢抹脖子、上吊、撞牆的女英雄,了不起,把貞操名聲,看得比財富比生命重要,愛情則不值得一提。

  閔會是這些古代愚蠢女子中的一個?她受過西方自由主義式的教育,又有道家虛涵為人生準則,能化解一切幻化假相,養生養性,長生不老。她不過是發洩內心強烈的不滿。

  在做戲。不過想想他們倆之間的一切,仿佛全是在做戲,中國人的戲不就是真實?真的也分不清,起碼他無法區別。雨點變大起來,天並未變暗。

  鄭迎面而來,打著雨傘,他比平日瘦了些,兩人停在海灣邊樹林的小道上客氣地打招呼。裘利安這個時候最不願見的人,一個是閔,另一個當然是鄭。但鄭似乎一點點蛛絲馬跡都不知道,他的態度一如以往,只是急匆匆。他走開了,還回頭對裘利安說,拜讀了他的詩和論文,覺得很佩服,歡迎裘利安有時間上門去坐坐。

  裘利安心裡有陣發熱。他的詩集,是給過閔一本,他寫弗賴的美學論文,只是偶爾在辦公大樓與鄭在一起提了幾句,某幾頁請總務科打字作為對弗賴學說的介紹材料,鄭看過。鄭的讚賞態度,自然使裘利安感激。鄭是一個君子,又是一個著名學者,對他一直不錯。

  欺騙這樣一個不知自衛的人,有點不道德。若鄭有一天知曉他與閔的私情怎麼樣?對他當系主任的尊嚴,對他在中國知識界的面子,豈不是很大一個打擊?他相信鄭本性是理智的,不會鬧得太厲害。

  裘利安在雨水淅瀝的世界,弄不清是直接告訴鄭,或是繼續蒙混下去,等鄭總有一天自己發覺此事?

  布魯姆斯勃裡的人,最崇奉莫爾《道德原理》,以「享受美」為第一道德原則,這個原則總與其他古老道德原則相衝突。裘利安心裡亂極。

  裘利安朝校大門口走,叫了一輛人力車。校園的體面讓他受不了,但校園的不平靜,有時甚至充滿陰謀,也是他受不了。母親給他的一封信,信封樣子有點怪,閔告訴他,肯定是被鄭的一個「敵人」教授打開過。這使裘利安緊張和憤怒,隱私權在這堂皇的大學也沒有。中國人太多,中國人無妨恨中國人,但從他母親的信中有什麼可以發掘的?

  他讓人力車帶他去看本地特色的街,車夫答應著。他只管坐車,好象過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似乎是在膠州灣往南。有的地方是參天大樹,綠色一片,街道隱在朦朧的水霧之中。下雨天人也不見少。人力車停下,讓他拐過街口往左走。他過了街口拐入左邊,眼睛一亮,果然有一條花樓街,還有茶館、酒樓、各式店鋪,幾乎全是磚木結構,房屋的樑柱或描繪或雕刻山水、花鳥圖案,有的門窗也鏤空雕成古香古色的花紋,街口有牌樓,更是五彩繽紛。

  逛蕩夠了,也飯飽酒足,天陰暗下來,裘利安來到站在海灣碼頭。天空還是飄著密密的細雨,海水面上,雨水濺起小小的花朵,即刻就被大小輪船的波浪顛覆。他看看時間,六點半,或是六點三刻。他醉了。他站在等著開往黃島的渡輪前。周圍都是等候的旅客。

  裘利安對警察說:走嗎?中文醉了說才準確。

  「什麼呀?」

  「船。」

  「Meiyo,Meiyo。」警察回答他。

  風把裘利安的斗笠和雨衣掀起,他用手去按住斗笠,任雨衣在風裡雨裡撲打著他的身體。這風說起就起,就跟人的脾氣一樣,渡船不開。戴斗笠雨衣的好處出來了,一旁的旅客傘不是被吹翻,就是被吹到海灣上,有的人只能用力撐著,頂著頭對著斜雨上跳板。

  裘利安也只能坐到候船室裡,肮髒不堪,滿地是吐的痰,擠滿了過不了海灣的人,男人的汗酸臭,孩子的尿臭,女人的叫駡。他奇怪,怎麼每當閔不在身邊,他就看到了中國的貧窮髒亂。

  兩個小時後,裘利安才坐上渡船。酒勁被風帶走後,頭腦裡只剩下腥臭味,變得又痛又重,輪渡靠攏黃島,他才發現自己整個弄錯了方向,趕快乘原船回來,時間相當晚了,遇到一輛出租車,這才回到小魚山,心裡想到家就得再來一小杯白蘭地才行。

  裘利安沒有直接回家,而是來到閔的房子前,在一棵槐樹前站著。底樓客廳有燈光,溫馨的日本式的燈罩,有鄭的身影,樓上閔的書房卻熄著燈。這太奇怪了,怎麼會來到這兒?酒還是沒醒,雨似有似無。裘利安罵自己,像個癡心的情人,這哪是我?屋內毫無異常,當然,她活著。既然活著,就不必在樹下看望下去,他咬咬牙,往他自己的家走。

  每天早晨閔都來,她幾日沒來,他一下覺得生活中出現一大片空白,茫然,不知做什麼好,完全不習慣。不見她,見不到她,他很難快樂起來。

  十分鐘,從一幢房子到另一幢房子。這是閔以往清晨來往的路,裘利安能想像閔不是像他此刻這麼狼狽,如一條快沒氣的牛。她每天清晨來,一絲不掛的身體,卻套了件漂亮的衣服,每次都不同。她穿過竹林、花叢,拂去樹枝,從斜坡窄坎上趕過來,她一定是跑著的,為了節省時間,為了早一點見著他。而這小道實在難走,有的地方太陡,雨後更滑,她怎麼跑上來也沒喘氣,也沒叫一聲苦。

  就十分鐘左右的路,與他房子相似的另一幢房子裡,本就應該只屬￿他的一個女人,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他們會有性生活,與所有結婚了九年的夫妻一樣,當然嘍,呆板,沒有激情,公式化,或如兄妹?但九年的時間,感情不應淡薄?

  不管是哪一種形式,裘利安都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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