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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第十五章 虹的形象

  在這段時期,他們做愛非常和諧,甚至高潮都是同時來到,也沒有為偷情短促抱怨過。日子過得有意義,日子也消失得迅速。裘利安覺得他們的關係又開始進入自由的地步:一種純粹的性,一種純粹的性享受。

  閔在一個雨過天晴的早晨說,因為他們倆人的欲望特別強,那麼若懷孕的話,一定是個女兒。應給孩子一個有特別紀念意義的名字,《詩經毛氏注》有段話,她印象極深:日與雨交,倏然成質。乃陰陽之氣不當交而交者,蓋天地之淫氣。

  「就是虹的形象——Hong。」她邊說邊在紙上寫下「虹」。

  閔說中文時,舉止優雅,眼睛充滿神秘。《詩經毛氏注》還說,「言虹在東。而人不敢指。以比淫奔之惡。人不可道。」她笑了起來,「你看我在為自己,為我們的行為辯解。」

  這是閔的說話方式,以古詩來暗示他,「淫奔」遠走他鄉。

  裘利安只能說,他沒有全部弄懂。但他是在這個早晨明白閔非常渴望和他在一起。

  虹時常出現,橫跨海灣、山、海灣。百海灣之城市的青島,春夏之際經常是雨還未停,太陽就即刻出現。虹燦爛的色彩在小魚山上觀望,從來都是氣勢磅礴,有時從山坡直升天頂,有時是半圓形地摟抱大地。

  虹在天空時,裘利安就詩意地想那是他們的女兒,他善良,單純,富有同情心愛心地仰望著,感到世界真如虹那麼美好。仰望著,仰望著,他會情不自禁地呼喚出這字的中文發音,「Hong」。

  裘利安比閔沉不住氣,問:「有沒有?」

  「有什麼?」閔有點吃驚,「你是指孩子。我沒有那麼傻,我沒有解開守宮術。」閔淡淡地說,「當然不懷孕,直到對你方便的時候——先結婚,再有孩子。不能讓她成為私生女,對嗎?」

  他被閔看穿,極為惱火,他的確並不準備說,孩子應當有世俗合法的父親。這個先決條件,在他的生活中不應當存在,在他的思想中也不存在。

  那天兩人剛開始親吻,就收場了。

  「那你只是為了采陽補陰。」裘利安對閔無心性交,更加惱怒。

  「別說傻話。」閔平心靜氣地說,「如果我們真正相愛,就得有個解決的辦法了。」

  閔直截了當地提出私奔,去香港,去英國,去美國,她有足夠的錢不會存在經濟上的困難,到中國之外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都行。她受不了這種偷偷摸摸,受不了一個小時的歡娛,她要更多小時。

  要的不過是時間,但實質上要的是他整個人。

  她再也不是跪在他面前,像一個妃子或小妾,以他為帝王的那個閔了,她面對著他,等著他的回答,這次她不讓他閃開去。

  「這很不可能。」裘利安畢竟是裘利安,他一直有破心人的綽號,母親也這麼說他。他對臉色變白,但仍然站在原地不動的閔說,理由很簡單,因為他們的婚姻不會快樂,他從不認為婚姻,任何婚姻本身是值得的,在四十歲之前,如果他能活到四十歲,他絕不想考慮這個問題。而不結婚的私奔,對她沒用。

  「不,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她開始說絕話。她感情之豐沛,會壓倒他的抵抗,經常能夠改變他,因此他儘量不去看她。

  這是裘利安第一次看到閔失去自製力。開始,她還勉強地微笑著說話,後來,就無法維持鎮靜。她聲音發抖,最後幾乎是聲淚俱下。她的英文也亂成一團,使裘利安更覺得受不了——他最恨女人的歇斯底里。再浪漫的關係,經不起一次女人的發作。

  她說,她要自殺,她母親死之後,她一直就沒法療治這種黑暗的傷口,奔喪時,這念頭就佔領了她的心思。裘利安來青島,緩解了她,但他的無情現在反而又加強了她這心思。他不把她當回事,只是作為一樁私情或豔遇,甚至一個字母,多一個字母,增添一種異國性經驗而已。

  「我要吃氰化鉀。」她一字一頓地說,「當面死在你跟前。」

  好一個訛詐!裘利安暴怒了。閔什麼時候偷看了他的遺書!這是他最不願意任何人看到的東西,總是小心翼翼地放在皮箱夾層的筆記本裡。他的秘密,絕對不能讓人看到,因為他至今還沒有實行的意願,或者說,還沒有找到機會。對此,他盡可能不對自己作出解釋,反正這個世界上誰也不知道。但是,這始終是他的一個心病,雖然他決不願毀掉這份遺囑。

  是不是有可能,她並沒有看到過。裘利安看閔的臉色,沒有一絲嘲弄。

  或許,只是巧合。

  氰化鉀,似乎全世界都有。

  好像在回答他的疑問似的,閔又咬著牙加了一句:「我能弄到,中國人用砒霜!」

  閔又說,她喜歡這種自殺方式,快而簡單,但如此結束生命,其實最殘忍,因為救無可救,無法後悔。

  若沒有這個偷看遺書的可能,令人惱怒的可能,他肯定會對這個解釋開懷大笑。自殺還談什麼救不救?自殺本身作為要挾?

  但是,對不起,今天整個鬧錯了時間。他的思想全部被遺書的事佔據,根本不願聽她的哭訴,也沒有心思在意她的什麼心靈創傷等等。他有理由變得格外冷酷,對任何女人的自殺威脅都無動於衷。她的威脅,到底能走多遠,走到什麼程度,他有興趣看著。

  況且,他還沒有想現在就中止他性自由的生活,放棄與別的女人有性關係的權利,那未免太傻。起碼在青島大學兩年教書合同期結束回英國之前,他不想。閔不會喜歡亂交,她不會容忍他和別的女人,也不會在愛他的時候,與別的男人睡覺。這是她自己的不幸,與他無關。

  裘利安抱怨,憂傷地想,沒有一個中國女人,會真正具有布魯姆斯勃裡自由女性的精神,像他母親一樣,結了婚的只當朋友,只能當朋友的反如結婚一樣,兩者都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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