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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她繼續說:「人得順其內心,凡事都好商量。也會有好結果。道就講心平氣和,順其自然才是真智慧。」

  但她是言不由衷。裘利安明白,她只是想表現她的耐心。閔回青島後來探望裘利安的這幾天,他的思想一直在轉圈,他弄不清楚自己是在懲罰這個愛著自己的女人呢,還是在懲罰自己?也弄不清楚他是不是陽氣被吸光,不再有性欲。以前性欲沒滿足,妨礙他判斷愛情;現在沒有性欲來判斷愛情:純的愛情,似乎更難。惟一無可置疑的是,他無法否認他想閔,只是不知如何解釋這種一生也沒有過的苦甜相混的滋味。

  幾天之後,他完全病癒,坐在客廳沙發裡,閔才提起他們之間的事,她沒問裘利安想不想她,她只是說,與裘利安分開七天,就像七年。說完這話,淚水湧滿她的眼睛。她調開頭去,手堵住嘴,努力忍住。

  裘利安很想一把將她抱在懷裡。但他控制住自己,他在心裡演習這個攤牌時刻已經很久,暫時不願沖回到神志瘋狂的愛情裡去,儘管在那裡他非常快樂。他是從閔的眼神中,看出她愛他,愛得很深,而且是超出性欲的愛。他覺得害怕這種眼神,他還不能作出不可挽回的決定,也未想出意義模糊的得體話。

  這時,她轉了話題,說她見了一些朋友,行李太多,主要是她決定挑選一些做閨女時穿的那些鮮亮衣服,因為裘利安喜歡:有水袖,有布扣,有鑲邊的旗袍,大都是民國初年那些過時的樣式,但對裘利安可能不過時。

  裘利安覺得她玩愛情這套遊戲明顯比他高明。他說,「那就太好了。」

  由於僕人不在,閔漸漸朝他靠近,但是沒有真正碰到他。她仰起臉一動不動地看他,她渾身上下都洋溢著愛,就對他一人。

  他從來沒見過一個人,有如此強烈的感情。這使他感到很不安,他就害怕女人愛上。愛上,會彼此製造痛苦,結果無聊透頂,起碼以往他的經驗是這樣。但如果不愛呢?就不會浪漫,會有他們在北京那麼強烈的性快樂嗎?

  結論是:愛到一定程度就夠了。

  餘下的問題:讓愛情停止在什麼程度?而且又讓對方同意停止在那個程度上。

  他滿臉迷茫的神情,使閔坐了回去,現在是她看著他憂心忡忡的樣子。

  裘利安的感冒好了,重新上課。但他還是未痊癒,有些症狀未消盡,這樣閔還是常以看病的名義來。關於他倆的事,閔盡可能不談,好像知道他怕說清楚。不清楚雙方都有自由,還可隨意決定繼續,或是不繼續。現在的局勢已經弄到他無法單獨決定,他幾乎想寫本諷刺自己的小說,現成的標題:《哈姆雷特在中國》。

  這天閔走進房間,在桌旁沉靜了一會兒,突然說:「如果你再不到花園裡去坐一坐,我就把這兩個花瓶扔到窗外山溝裡去。」她一手抓一個瓷花瓶,她的威脅使他笑了。

  她沒笑,但把花瓶小心地放回桌上。「若你生病我可常來,這正是好藉口。但一直生病下去,對你身體損害太大。」言下之意,閔對他的「病」,心裡是知曉的。這時,是不得已才向他點明,她看來要說什麼。

  他們來到花園裡坐著,僕人送來茶和點心。兩株梅生機盎然,裘利安瞧著,便覺心情好多了。閔今天的臉色,不像以前那樣一味嬌縱他,而是有一種決心。在花園裡,閔低聲說,「我們需要一個新的時間方案。」

  裘利安馬上就明白了,閔指的是什麼:既然他不願明確表示愛情和結婚意願,她想先維繫他能接受的「私情」。他實在想不出什麼辦法,使兩個鬼精的僕人不至於晃蕩在眼前,他的私人生活被干擾,但他的生活又缺不了他們。除非和閔上山裡去野合,暖和的季節還未到,不存在這誘惑的危險。

  他沉默,就是讓閔說。閔站了起來,在花園很煩躁地走著,腳上的高跟皮鞋和玫瑰紅的衣裳,使她看上去比平日高,嫋嫋婷婷。她穿什麼都好看,什麼顏色都適合,只是玫瑰紅太性感,特別是在陽光下,而且婚前的衣服現在穿,緊了些,就勾勒出誘人的身材。

  從外表看上去,她是有點嬌弱不堪的。她停下來,轉向他。

  她的聲音很輕很慢,但表達得一清二楚。與他在一起,尤其是在北京的這段時間,幾乎天天說英語,她的英語已經與初相識時完全兩樣。

  她的方案非常簡單,但大膽:裘利安早上讓兩個僕人都去買菜,九點後回來。她丈夫作為系主任八點在辦公室,她在這個時候到裘利安的房子來。有一個小時安全時間。

  她的臉緋紅,但不是害羞,而是覺得受到委屈和冷落。裘利安有意保持距離,已經使她忍受到了極限。他知道她此時的心情:她從北京到家沒幾個小時,就來探望生病的他,她以為他會不顧一切地重續北京的狂熱,她不能肯定他愛她,但至少沒什麼理由中止他們的關係進一步發展,現在她只能主動要求上床,這是她的最後一招。

  裘利安知道這個方案,是不平等的。他是在一個陌生國家,一旦發現,他無所謂面子。閔冒的險大得多,一個中國女子頂著跟洋人私通的臭名,難以生存。在這個國家的知識界,甚至標榜自由主義的新月社也不贊成這種行為。但是她肯定知道,對裘利安來說,一旦性消失了,愛情不會持續。

  裘利安很想同意這策劃,他本來就喜歡有一點危險,尤其是有一點危險的性。但重新開始?他不想立即答覆。

  閔憂傷的眼神只能離開他,沒等他說話,她就直接從花園裡走到山路上去,走得飛快,他真擔心,她的高跟皮鞋會讓她跌一跤。一個衝動,他喊道:「Yes!」閔回過頭來,笑了,笑得那麼燦爛,那麼甜,使他心裡很難受:他是否太殘酷了一點?

  裘利安一夜睡得極其不安。前一晚他就吩咐兩個僕人一早去菜場買幾樣特殊的菜,九點後才允許回來。他知道這麼命令有點可笑,但管不了那麼多了。一旦有了性愛的可能,他又開始想念閔的身體,他的身體已經比他的心熟知閔,而且不由他控制地渴望閔。好幾次,北京的一幕幕又回到他頭腦裡,使他的器官硬脹得痛。

  他只好坐起來給母親寫信。以前給母親寫信,可以把無法排遣的欲念說出來,有時是整理一下過分混亂的思路,現在卻只能用對一個女人的眷戀來抵擋對另一個女人的情欲,儘量使這火焰冷卻下來。當他寫著的字並不是從心底流瀉出來,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在背叛母親。

  當閔建議他們繼續,就是一個命令,他無法抵禦無法抗議的命令。他和她的關係的苦思冥想,在她的幾句話面前就徹底崩潰了——她要繼續,他就得繼續。

  索性不睡了,他去洗澡,洗頭髮。將多天故意不處理的鬍子仔細刮了,那鬍子的確使他變醜。渾身上下收拾一番,才上床。他睡覺一向不穿衣服,就在被子裡等著。他意識到是中了魔,不僅回到上北京前沒抓上手的急切色相,而且更無奈地向肉欲投降?

  天就是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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